馬紹愉皺眉凝視桌上那不甚清楚的兩個字,口裡喃喃念出來道:「虞......虞時?」
「唐虞時,陳某的親家公。陳某有個女兒嫁給了他兒子起龍。」
「哦,是他啊。」馬紹愉腦海中驀地閃過一個模糊的人影,但臉色頓時黯淡了不少。
陳洪範接著說道:「我記得唐公先前在遼東任參將,幾年前還有書信往來,不知何故近兩年就沒了音訊。馬公昔日在北京也與他多有照面,可知其人時下在北京還是遼東?」遼東等地的大明軍官在北京多置辦有產業。唐虞時年紀大了,掛職在前線,平日裡亦時常回京,兩頭走動。
馬紹愉左右看看,低聲道:「唐公幾年前已隨祖大壽降清了。」
「降清了?」陳洪範一怔,旋即點頭,「無怪消息斷絕。」
馬紹愉試探著問道:「陳公來北京,難道就為了找唐公?」
「非也,另有他事。不過念著親眷多年沒聯繫怕生分了,想順道拜訪而已。」陳洪範偏著頭連連嘆氣,「他既然已經降清,那便沒什麼好說的了。」
趙元亨這時候故意問道:「聽聞遼東鎮吳三桂正在來京路上了?」
馬紹愉應道:「正是。順軍厚待吳三桂家人,又允諾父子封侯,賜白金萬兩、黃金千兩、錦幣千端。如此禮遇,吳三桂正惶惶無助,豈能不受?」
趙元亨道:「可據我所知,大順給唐通都賞賜了百萬錢犒軍及封侯,吳三桂實力遠在唐通之上,這麼做是不是略顯賞薄了?」薊州總兵唐通本來奉命布防北京西北咽喉居庸關,但當順軍到來不戰而降。
馬紹愉笑道:「此一時彼一時,唐通雖弱,但在居庸關歸順,使順軍入京之路暢通無阻,順軍能取北京,少不了他一份功勞。吳三桂雖強,只是迫於形勢而降,並無尺寸之功,尚能封侯受賞,大順算是很給情面了。」又道,「且大順在北京追贓助餉熱火朝天,只要有些油水的都要扒層皮下來,倒沒把家財殷厚的吳家怎麼樣,可謂仁至義盡矣。」
張家玉卻面色不豫道:「大順皇帝是沒把吳家如何,但他手底下那些丘八可沒那麼遵紀守禮。馬公可能不知道,前日風傳,劉宗敏登門吳家,張口索要白銀二十萬兩,限五日內湊齊,否則就要親自動手搜括。吳家上下受此一嚇,縱然還沒等來劉宗敏動手,到底是慌張的。」
馬紹愉嘆道:「順軍要錢糧不假,怎能不分輕重?」
張家玉道:「從宮裡跑出來的小太監說,大順皇帝將追贓助餉之事交付劉宗敏、李過、田虎等大將營內追比,這些人為求一錢,炮烙挑筋、挖眼割腸,無所不用其極。大順皇帝得知,覺得不好,趁集會時說『何不助孤做個好皇帝』,劉宗敏當場頂回去『皇位在你,拷掠在我,兩不相干』,依舊我行我素。跋扈如此,哪裡還會將一個降將吳三桂放在眼裡。」
馬紹愉連連搖頭道:「但願國事稍定,能推行清政,無復此凶暴作為。」轉而笑著對陳洪範道,「陳公年高德劭,素有資歷,既然碰巧來了北京,不如也與我們一起歸了大順。」
陳洪範笑笑道:「陳某老邁龍鍾早不堪用了,心想料理完北京的事,就下野擇一山水雅境,安度晚年罷了。」
馬紹愉聽他這麼說,忽而心生警覺,嘴裡道:「陳公太謙虛了,老驥伏櫪志在千里,在我看來,陳公風貌尤勝少年。」隨即突然起身道,「人各有志,我這裡還有些要緊事,先走一步。來日方長,有緣再會。」說完,行了一禮匆匆走了。
張家玉見狀,也連忙放下茶杯,拱手道:「失禮了,先走一步。」
兩人一前一後,眨眼就出門不見。
趙元亨尚在納悶,陳洪範緊著臉,一把拉住他道:「北京待不得了,咱們得趕緊走!」
「啊?」事態瞬息急變,趙元亨一頭霧水。
陳洪範解釋道:「方才談話間,我雖有意對此行北京的目的避而不談,但顯然馬紹愉不肯鬆口。明面上不說,暗裡多次試探我。我說想要下野,在他聽來便是不肯投大順。順軍在城中傳令舊官藏匿不出的皆論罪,馬紹愉當官心切,定然要賣我求榮。」
趙元亨訝然道:「可他是陳公的故交摯友啊!」
陳洪範勉強笑道:「故交算得上,摯友算不上。人生在世一輩子能得幾個摯友,怎麼著也落不到他頭上。他這人我清楚,私心極重,生死關頭,越是他這般的熟人就越是危險。此去必然要直接去順軍處告發我。咱們今日不走,往後再也走不了了!」
趙元亨猶豫道:「二樓還有伴當在......」
「顧不得他們了,你我隨身包裹里還有盤纏可用,這就走!」陳洪範嚴肅道,隨後快速囑咐了客棧掌柜幾句,剛要出門,沒成想迎面張家玉就來了。
「他娘的。」
陳洪範手摸上腰間佩劍,趙元亨亦躍躍欲戰,然而張家玉看他二人嚴陣以待的架勢,邊走邊擺手,道:「二位休慌,我特來通知二位儘快離開!」走到跟前往下道,「馬紹愉此時已去城西順軍巡檢營,恐怕一刻鐘後就有順軍來拿人,二位速速離開。沿著這條巷子向西北有小門,尚無順軍嚴守,可出城,切莫回頭!」
「多謝張兄,正有此意。」陳洪範點頭拱手,與趙元亨翻身上馬,「張兄不會有事吧?」
張家玉搖頭道:「馬紹愉帶人來找不到二位,受責罰的是他,我不會有事。」
陳洪範再一拱手,拍馬先走,趙元亨一拉韁繩,臨去前忍不住問道:「張兄拿我二人或許可得榮華富貴,為何棄而不顧?」
張家玉朗然一笑道:「為國不為己,仕民不仕君。江山不易,共勉之。」說完用力一拍趙元亨的馬,催之撒蹄。
陳洪範與趙元亨兩騎一路狂奔,沿途撞見不少巡邏的順軍,陳洪範老到,不但不畏懼,反而橫衝直撞,大聲呼叱。順軍規模本就龐大,沿途和入北京又收編了不少兵馬,行伍之間大多陌生。如今戒嚴時節,人人安分守己,突然出來陳、趙兩個肆無忌憚的異類,順軍只以為是軍中大將有急事趕路,甚至還紛紛避讓,哪裡想得到陳洪範其實虛張聲勢。由是兩人憑藉一股子膽勇,愣是從順軍雲集的北京城順順利利逃了出去。
兩人出得外城,不敢停歇,繼續向東南疾馳,從早上直跑到天色將暗,遠近數里不見順軍蹤影,方才慢了下來。找個百姓詢問,卻已在北京東面的通州境內。當夜在通州借宿,兩人心事重重,一宿未眠。
次日起來,陳洪範決定接著向東,在吳三桂進京的必經之路上堵他。北京城危機四伏,亦沒有其他辦法。於是兩人在通州又買了兩匹馬,一人雙馬輪騎趕路。晝夜不停又過了一日,抵達了與永平府交界的豐潤縣。
豐潤縣東面有一大片空闊的原野,陳洪範與趙元亨相隔百步兜兜轉轉,最終又碰到了一起,兩人的臉上都帶著些疑惑。
「幾日前便聽說吳三桂已經從山海關出發,怎麼說今日也該到豐潤了,怎麼毫無蹤影?」趙元亨撓著頭道,若說數百數千人行軍還有可能錯過,但吳三桂軍隊數萬,行動起來聲勢浩大,不可能擦肩而過。
陳洪範輕輕搖頭道:「事有蹊蹺,我剛才在那邊轉了一圈,明顯可見有軍隊紮營的跡象,其中營火的灰燼尚未潮。大抵可以肯定,至少昨日,吳三桂還在豐潤。」
「莫非吳三桂臨時改道了?可他要去北京,這是最近的路,還能改去哪裡?」
兩人相對疑惑,正在這時,不遠處有幾個百姓慢慢走來。瞧他們走路不時東張西望或是俯身撿拾的模樣,當是在撿漏。每當大軍開拔,遺棄的營地總能留下點東西,運氣好撿到兵士遺失的財寶就是一筆橫財,運氣不好搜羅些沒燒完的煤炭木材也是有用的。
陳洪範撥馬上前,徑直問道:「問你們個事,可曾見過軍隊往來?」
那幾個百姓互相看看,都不應聲。陳洪範二話不說,拋一塊碎銀過去,百姓哄然瘋搶,連手上辛辛苦苦積攢起來的物什也隨手扔了滿地。陳洪範看不過去,呼道:「好好回答,人人都有賞!」
此言一出,幾個百姓才先後罷手,有著急領賞的答道:「回稟這位大爺,早先的確有大軍在這裡,好像是......好像是......」
他抓耳撓腮,就給了旁人機會,有人立刻補上道:「是遼東吳爺的大兵。雄赳赳連營百十里無邊無際,足有百萬之數!」
陳洪範又問道:「好,那麼吳爺去了哪裡?」
「不知道......」
「我知道,去了北京!」
「放屁,明明是去了天津!」
百姓們對地理沒什麼概念,又為了賞銀互相拆台,眾口不一,爭執不下。趙元亨心裡煩躁,咣當拔劍,厲聲呵斥道:「再沒個准數兒,銀子別想要,命也別想留!」
劍射寒光,把幾個百姓嚇得打顫,一時間全都蹲下抱頭連連告饒,裡頭膽大的抬眼小心道:「二位爺可是北京來的大順兵爺爺?」
趙元亨冷哼一聲,晃了晃劍道:「是又如何?」
那幾個百姓聽得真是順軍,瞬間安靜了不少,再沒了聒噪。那膽大的四下看看見無人吱聲,便道:「小人不敢胡說八道,吳爺大兵去了哪裡實不知情,只知道是向東去了。」
「向東不就是北京?」
「胡說,明明是天津!」
陳洪範與趙元亨心裡均是咯噔一下,當下懶得再管又開始七嘴八舌的那幾個百姓,縱馬向東奔跑一陣子,到得官道附近,果然見到有深陷的馬蹄與車轅印記。兩人跳下馬背,細細查看,繼而幾乎同時抬頭,齊聲說了一句:「真是向東去了。」
豐潤縣向東是永平府,山海關就在永平府的最東端。
「吳三桂這是......又要回山海關嗎?」趙元亨愣愣說道。
「他要去北京,回山海關做什麼?」陳洪範亦百思不得其解,順便用手戳了戳官道上的痕跡,「這些翻起的泥土尚且新鮮,看來吳三桂的軍隊離開這裡還沒多久,咱們追上去還來得及!」
「好。」趙元亨滿腹疑雲,拍拍手復與陳洪範上馬,沿著官道,向東再度飛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