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綢繆(一)

  依照軍紀,士卒鬥毆致重傷,傷人者即論死,所在行伍皆連坐,更不必提當下黃某毆殺了自己的上官梁某,所以黃某垂頭喪氣,顯然已經知道自己難逃一死。與他一併跪著的涉事兵士也全都愁眉苦臉,因為他們中情節最輕的受罰也要至少杖責二十。

  不過,楊紹霆的猶豫在於,黃某的意氣來自對梁某踩踏紅冊的憤慨。換句話說,倘若罔顧此情節,徑直將黃某處死,或許會對其他兵士對於紅冊與趙當世的權威產生衝擊。

  「黃某一心維護《當世恆言》,以至於昏了頭腦,並非蓄意殺人,是否可酌情處赦死?」楊紹霆一句軍紀與紅冊如何抉擇的提問令現場氣氛一時陷入凝結,久久無人回應。過了好一會兒,一衝營中軍官郎啟貴試探著小聲支吾。黃某怎麼說是他營中兵士,尋常衝突,營中可以自己料理平息,但若定了死罪,性質可就重了。後續必須正式呈報文書給統權點檢院備案,事情傳出去,一衝營上下也臉上無光。

  「軍法如山,絕無通融的道理。」劉孝竑乾脆利落地說道,「今日縱容,明日縱容,法令無威,遂形同虛設。」

  「可是紅冊......」郎啟貴還想掙扎,欲言又止。

  劉孝竑道:「事情的爭端是為了紅冊,可結果卻與紅冊無涉,切莫本末倒置。」又道,「倘若因紅冊酌情,那我想問問郎中軍,這個酌情的度,該當如何定呢?」

  「不如......不如赦免了黃某的死罪?」

  劉孝竑笑道:「要是僅憑你我幾句談話,就定了黃某生死,如此草率,這可不是重視黃某的性命,反而是大大的將他性命漠視了。」接著說道,「我再問問郎中軍,假設今日被毆殺的並非梁某一個把總,而是營中的哨官甚至,嘿嘿,甚至傷及了你中軍官和閔統制,借紅冊酌情,何以處置?」

  「這......」

  劉孝竑等郎啟貴回答,見郎啟貴臉紅了泰半卻無話可說,便道:「郎中軍有顧忌很好,正是因為想到了此事難以迴避的關竅。」

  侯大貴問道:「什麼關竅?」繼而猜道,「是否因軍法全是白紙黑字,但酌情全憑各人的心思猜度,沒有權衡的標準?」說完暗自竊喜,但想自己在統權點檢院學習的大半年到底有所成效,有朝一日終於也能在這種話題裡頭占據一席之地。

  劉孝竑臉色肅然道:「說對了一半,不全對。法紀有著明文編寫固然重要,但說到底只是一個個墨印字句。之所以能約束人,不單單因其有明文規定、凡事均有據可循,更因其有後盾為支撐與保障。比如,若有目無法紀者藐視《大明律》,則有官府緝拿處罰。換成我趙營,若有觸犯軍法不服管教的,最後依靠的乃是我等秉公執法。先有我等執法遵守軍法,才有兵士相隨受制遵守軍法。否則我等與那些拿《大明律》當一紙空文的王公貴胄又有何區別?諸位都受過那些自私自利之輩的苦楚,必不想自己最後也變成他們的一丘之貉吧?」

  侯大貴心有所悟,點著頭道:「『以身作則』,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吧?我等負責論刑的人尚且徇私枉法,往後有何底氣要求兵士百姓遵紀守法。」隨即瞅了瞅斂聲不語的郎啟貴,「你聽到了嗎,要是你酌情,沒給黃某他們定罪,得先把自己的罪給定了!」

  劉孝竑淡淡道:「這是一點,剛提到《大明律》背後有朝廷、我軍軍法背後有趙營,那麼根據紅冊酌情,背後支撐是什麼?紅冊?統權使司?統權點檢院?還是......還是主公?」

  侯大貴笑道:「我看過紅冊全書不下百遍,裡面可瞧不見一字一句說傷人者拿著紅冊當擋箭牌,可以為自己脫罪的。」更道,「就算把編書的老偃、書里的主角主公都找來,料想他們也不會同意借己之名為罪人開脫。」

  郎啟貴臉色通紅,趕緊躬身道:「郎某才疏學淺,學習紅冊的功夫還遠不到家,今後需要更為用心才是。」

  「你還太嫩了,不如學著我,下個決心去統權點檢院住上一年半載,等出來的時候保准對紅冊內的道理滾瓜爛熟。」侯大貴拍拍郎啟貴的肩膀,手上力氣太大,打得他人都咳嗽起來。

  楊紹霆這時道:「那麼還是按照軍法,將黃某處死,其餘人論罪,該降職的降職,該杖責的杖責?」

  劉孝竑思索了片刻,復道:「我想了想,紅冊這件事畢竟有些特殊,軍法當然不能廢除,但後事料理,可以做的漂亮些。」

  「請大點檢示下。」

  「適才簡單訊問,黃某前兩年剛婚配,去年底更添一子,如今妻兒都安置在范河城。他妻身有殘疾,無法乾重活,平素里只能靠針線活聊補家需,一家裡外開支都仰仗黃某在軍中賣命的例銀。黃某死了,其妻及一襁褓幼子定難以為繼。殺人者償命天經地義,但黃某動機單純,罪不及家人。於公,法不容情,但於私,我等大可以個人名義周濟他家人。這樣做,既保證了法度,也能為趙營及主公掙名。」劉孝竑慢慢說道。

  楊紹霆一拍手道:「對,我等私下關照他家裡人,自與公法無礙,而且奉主公之名行事,援引紅冊內容解釋,一切都順利成章。」

  侯大貴暗自點頭,口道:「劉先生這麼做,兩全其美。」他沒想到,在劉孝竑那張刻板的表情下,竟然還藏有如此圓融的玲瓏心思。

  劉孝竑不動聲色道:「只要為了趙營井然守度,一切都好說。」話鋒一轉對侯大貴道,「侯總管,這件事你來辦吧,你去和黃某把事說開了,他也就甘心赴死了。」

  侯大貴一愣,拇指往自己胸口一翹道:「我去?」

  劉孝竑點頭道:「嗯,你去。」說罷,拱手朝在場眾人微微行禮,邁步離去。

  楊紹霆一伸手道:「侯總管,請。」

  侯大貴答應著隨他前往靶垛那邊,心中一邊念及劉孝竑方才說的話,一邊看到亦抬起臉看將過來黃某一眾罪兵,暗想:「話說回來,有這樣兵士,何愁外敵難平?」

  處理完一衝營毆鬥的事,回到襄陽城內,侯大貴要接手的事項紛至沓來。

  最緊要呈遞上來的一項事務乃是與湖廣提領衙門合作在湖廣地區招募兵士。這些需要新招募的兵士被稱為「團練兵」,隸屬於承宣知政院下面的湖廣提領衙門,根據白旺的匯報,當前四川提領衙門已經在王來興軍的協助下開始著手進行此項工作,湖廣提領衙門亦需要侯大貴軍的配合。

  「看來要打大仗了。」侯大貴聽完白旺所言,托頷說道,「主公那裡分攤下來,四川要招兩萬團練,湖廣招三萬,作為後備。平日養兵於鄉里操練,需要時補充前線。三萬人要在兩個月內招募齊備,壓力不小啊。」

  「正是,後續還有編制行伍、配給武器、操練教導等等事體,若無我軍隊相助,只憑湖廣提領衙門必然寸步難行。」白旺回道。和一直在軍事行動中成長起來的四川提領衙門不同,湖廣提領衙門因為依託於強大野戰軍隊而設,往日工作重心基本向地方政務傾斜,湖廣大提領水丘談更不比四川大提領覃奇功那樣文武雙全,侯大貴軍隊介入勢在必行。

  「湖廣提領衙門中正兒八經出身行伍的只有提軍李萬慶,只憑他一個,局面怕撐不起來吧?」

  白旺說道:「這一點經過前番磋商,主公那裡定下來了,以竇名望、高文貴、李成棟、胡茂楨、李本深、杜永和六人為哨官,從屬李萬慶。」這四人中,前兩人是張獻忠舊部,後四人是高傑舊部,都具備相當的軍事經驗。

  「讓這六人管管團練兵,倒也無妨。敢耍什麼花樣,老子自有辦法料理。」侯大貴稍稍考慮,咧嘴笑了笑,「對了,我看軍隊中少不得宣傳紅冊的參事督軍,團練兵數量龐大,可有配置?」

  白旺道:「有的,四川提領衙門那邊派了侯方夏去,咱們這裡湖廣提領衙門,大知政昌先生推薦的是侯方域,是侯方夏的弟弟。」

  「什麼乳臭未乾的小子,聽都沒聽過,牢靠嗎?」侯大貴深感紅冊鼓動人心之厲害,對負責這方面的人選很看重。

  「大點檢劉先生也首推侯方域,聽說此人年紀雖輕,但才思敏捷,能說會道。來湖廣之後,精研紅冊,早成了箇中高手。」

  「嚯,口氣倒挺大,老子找個機會要好好考較考較那侯家小子,若是繡花枕頭沒什麼真材實料,老子轉眼就把他一腳踹了。」

  徵召團練兵的事告一段落,侯大貴又問道:「軍隊的裝備如何了?」

  白旺道:「四川這條路打通後,轉運順暢,製備諸色火器的材料就不缺。襄陽、承天、德安等地開擴了不少火器坊,日夜趕工鑄造,一刻不停。另外東南方向鄭家也不斷與我趙營往來貿易。幾日前屬下又從內務使何先生那裡聽得,市舶司那邊趙虎刀、李匹超、龐心恭分別在濠鏡澳的佛郎機人、台灣的紅毛人、倭國的倭人都多少走通了路子,開拓了我營的交易渠道。如今只看武備,是完全充足的。」

  「市舶司那幾個孤魂野鬼我還道早就死了,沒想到多多少少仍能派上用場。」侯大貴笑笑,「糧草錢餉呢?有困難之處嗎?」

  白旺搖搖頭道:「湖廣前幾年收成都很可觀,只靠收穫的多餘糧秣向南畿、河南、鳳陽等地販售就獲利頗豐。兵士的本色折色並冬襖夏衣等保證自無半點問題,內務使司與外宣內揚使司此前合作宣傳,我軍的兵士待遇全折算成銀錢是其他各部明軍均數的一倍多,縱有幾分大言,但總體不會偏差太多,只是......」

  「只是什麼?有屁快放。」

  「是,只是軍隊平時操演有些不盡如人意。」白旺嘆口氣道,「我軍火器裝配多了,訓練自不能與昔日長刀大斧時相提並論。鳥銃手練習射靶、炮手操炮轟靶,每訓練一次,消耗的火藥彈丸等軍資頗巨。內務使後來覺得開銷太大,就掐了供給,我軍不得已,除了前線一些軍隊仍然保持舊有的訓練頻次外,後續部隊的訓練質量可就大大降低了。這不尋思著又有好幾萬團練兵要招上來,內務使司要是藉故再砍一刀,那麼往後兵士們豈不是只能拿著空銃杆裝模作樣,哪裡又知道自己打不打的准,射不射得齊呢?」

  「豈有此理!」侯大貴聞言,拍案而起,「我不在,你幾個廢物就任由何可畏那腌臢貨騎到頭上?內務使司每年過手銀錢巨萬,他姓何的有錢給主公大興土木邀功取寵,他娘的就沒錢給我的兵多供些火藥?耽誤了訓練,最後作戰不利,吃虧的還是老子,老子這就找他去!少給一分錢就打他一拳,看他條老狗被能挨老子多少拳才死!」

  「總管稍安勿躁!」

  白旺與吳鳴鳳、常國安等軍官見勢不妙,一擁而上將侯大貴拉住。可侯大貴怒氣上頭,力大如牛,如何遮攔得住。

  好在吳鳴鳳機靈,趕緊喊道:「總管你去了也無用,何先生早兩日去了九江府,與鄭家那邊的來人會晤了!」

  侯大貴聽了這話,牛眼一瞪道:「此話當真?」

  「屬下就一條性命,哪敢欺瞞總管!」吳鳴鳳應道。

  「敢騙老子,打爛你的嘴!」侯大貴罵罵咧咧,方才作罷,一屁股坐回椅子,呼哧呼哧生了許久的悶氣。

  「若要身體安,三分飢和寒。不如等何先生回來了,我幾個跟著總管一起去談談,只讓他不必給兵士伺候成大爺,稍微削些待遇貼在訓練開銷上,也是好的。」吳鳴鳳馬上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侯大貴一股氣去了,情緒平緩不少,在統權點檢院的修生養性也讓他對自我情緒的調控能力增強了不止一星半點,聽了吳鳴鳳的解決辦法,就沒那麼生氣了,臉雖還是臭著,但嘴裡道:「也好,就按你說的辦,咱們先禮後兵,姓何的不要臉,再按我的法子來!」

  眾人皆稱是,隨後接著商議了一些軍中雜務。最後等吳鳴鳳等軍官各自接令相繼告辭離去,白旺又附耳對侯大貴說了幾句。侯大貴眉頭先是緊結,而後緩緩舒展,冷笑數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