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鬱了許久的天空終於在十二月中下旬有了落雪的跡象。王來興軍三路兵馬相繼抵達預定據點,將西軍包圍在嘉定州南部犍為縣與沐川司之間的狹長地帶,隨軍的統權副使鄭時齊趁勢依照紅冊內容在軍中大肆鼓動,並將「捉黃虎、迎年關」的口號傳遍全軍。一時間,趙營自上而下士氣如虹,人人都期盼著能徹底擊潰橫行天下十餘年的西軍,並有機會親手抓獲那赫赫有名的「西王」張獻忠。
昨日,馬湖府飛騎來報,馬萬年已率五千石砫兵布防馬湖府並擊退了一小股前來試探的西軍游騎。井研縣劉佳胤部、榮縣三譚部之軍報亦穩固如山。各路皆定,王來興感到,向西軍發動全面進攻的時機已到。
「獻賊已成瓮中鱉,要滅之,如今有急、緩兩策可選。」一切都在覃奇功的預期內,他的聲音愈發堅定,「急之策,嘉定州、井研縣、榮縣並馬湖府四路並進,合力殺賊;緩之策,堅守各據點,利用天將大雪及斷糧將獻賊困住,俟其自滅。」
王來興沉吟少頃,道:「川事分南北,北事甚於南事,若我南事儘早解決,便能儘早支援主公。滅獻賊,速戰速決,不然終歸夜長夢多。」
覃奇功含笑點頭道:「總管好魄力,三軍士氣高漲正可用,此次出擊必能將獻賊一舉蕩平。」話鋒一轉道,「不過前兩日重慶府鄧提軍、孫提領寫信來,說貴州皮熊、王祥二部有所動靜,似乎在播州宣慰司會合後有北進重慶府的意圖。」
王來興道:「曾英和我提過這茬,那時候他與川東道參政劉麟長在重慶府涪州敗於西軍後退到南川縣,隨後兩人議定分頭行動,曾英向西退去瀘州府,而劉麟長則南去尋求播州鎮守參將王祥與貴州總兵皮熊的支援。」
張敢先聽了便道:「重慶府仗都打完了,皮、王二人才動,怕是壞心眼兒多過好心。這兩人兵力都不少,不能視而不見。」
王來興應道:「正是,所以擊滅獻賊迫在眉睫,絕拖不得。」
幾人正商議進兵的事,外頭有傳報稱西軍使者求見。
王來興幾人互看幾眼,覃奇功笑道:「且放他進來,瞧瞧有何分說。」
不久後,一名中年漢子被引入帳中,見到王來興,撲通跪地大聲道:「小人呂越,參見王總管,參見諸位!」
王來興讓他起來,問他道:「張獻忠讓你來的?」
呂越重重點頭道:「西王讓小人來求和。」
「求和?」王來興微微訝異,轉頭看了看覃奇功。
呂越接著道:「西王自知非貴軍敵手,對貴軍心悅臣服,願意歸順,重當大明順民,供貴軍驅使、為皇帝效力。」
王來興朗然一笑道:「西王現在幡然醒悟,怕是有些遲了吧?」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望總管給西王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呂越言語誠懇,「我部兵馬能征慣戰,且熟悉北事,若得招撫,必能奮勇為國、殺闖賊自贖!」
覃奇功聽到這裡,插話道:「你口才不錯,看著也面熟,在湖廣時去過范河城吧?」
呂越立刻道:「承蒙先生看得起,還記得小人面目。小人前幾年曾有幸與貴軍傅先生相識,帶他出使我軍,又曾跟隨我軍馬元利馬總管拜訪過范河城。」
「怪不得。」覃奇功面無表情,「可是如今勢在我軍,數萬大軍頃刻傾軋下來,你軍灰飛煙滅只在彈指,再想求和怕是晚了。」
呂越正色道:「先生此言差矣,豈不聞『人急燒香,狗急驀牆』,我軍雖勢蹙,但困獸猶鬥,何況人乎?我軍尚有健兒數千,個個銳不可當能以一當十,西王更是用兵如神,真刀兵相見,貴軍,嘿嘿......」說著乾笑不語。
王來興冷笑道:「困獸猶鬥?我看是虛張聲勢差不多。你軍既然如此自信,也罷,那就戰場上見真章便了。」
呂越聞言,面色鐵青,覃奇功則問道:「假使容你軍投降,西王準備怎麼降,難道還和當年穀城受降時如出一轍,擇一地帶刀而耕嗎?」
「非也。」呂越連連搖頭,「西王這次是真心實意歸降,再無反覆心思。若能得機會重回朝廷治下,當先便解散軍隊,只留少許護衛。也不要地,只求隨軍效力,在沙場靠著真本領一刀一槍建功立業。」
覃奇功笑笑道:「哦?這種話居然是從張獻忠嘴裡說出來的,那可當真有誠意了。」
呂越躬身向王來興與覃奇功等人又行一禮道:「然而西王再怎麼說,畢竟是有頭面的人物,什麼都不要,但求要個面子。所以希望屆時貴軍能舉辦受降儀式,他好帶著我軍兄弟們風風光光、體體面面重歸大明朝廷。」
覃奇功負手在後道:「受降儀式?還要築壇聽封嗎?」
呂越臉一紅道:「那......那最好不過。不過也不奢求。」人人都知道,自從在谷城再度反叛後,崇禎帝震怒,明廷對張獻忠算是完全失去了信任,明確下令張獻忠必死。張獻忠這時想投降,可不像從前那麼簡單了。
覃奇功此刻神情一斂道:「張獻忠反覆無常,早是朝廷欽定的死犯。我軍若接受他的投降,那就是在打朝廷、打聖上的耳光。這種火坑,我軍如何會跳?」進而聲音一硬,「張獻忠要活命,只有一條路,即是將軍隊全部解散,獨自一個來我軍中投降。從此改名易姓,接受我軍庇護,別再想出頭。除此之外,別無選擇。」
「這......」呂越聽罷,猶豫不決。
王來興傲然道:「想活命,就乖乖聽話,否則斧鉞無情。」等了許久,不見呂越答應,一揮手,轉身高聲下令,「送客!」
幾名兵士剛要上前,不料呂越此時居然呼一下又跪下了。
王來興皺眉道:「此事沒得商量,你就算跪下將腦瓜磕開瓢,也無濟於事。」說完,再度揮手,示意兵士們繼續。
匍匐在地的呂越卻叫起來道:「總管且慢,答允張獻忠投降,實對貴軍大大有利!」
覃奇功聽他突然直呼起了張獻忠的名字,給王來興使了個眼色。王來興心領神會,手一抬讓幾名兵士退下,嚴肅道:「站起來說話!」
呂越悻悻站起來,躬身也不敢抬頭,但道:「張獻忠投降,實為假降,其實想借著貴軍築壇組受降儀式的當口,分兵衝出缺口奔逃!」
覃奇功道:「你這麼說,是不願跟著張獻忠了?」
呂越猛然抬頭,雙眼濕紅道:「正是,不僅我,我軍劉進忠、靳統武等人都有此意,都與小人滴血立誓,共反張獻忠!」並咬著牙道,「張獻忠倒行逆施,慘殺無道,我等苦其久矣。而今貴軍十面埋伏,正是天意要覆滅張獻忠。我等不願跟著他助紂為虐,希望能夠棄暗投明,戴罪立功!」
覃奇功撫須道:「你倒也說得直接,可我等怎麼能信你?獻賊詭計多端,或許派你來是要演上一番苦肉計來賺我軍也未可知。」
呂越左思右想,不知該如何自證,焦急間伸手摸出腰間匕首,左右兵士見狀,都急忙衝上來戒備,然而聽他喊道:「小人曉得無法取信諸位,既如此,便以死明志。只求諸位記得,屆時大軍圍剿張獻忠,劉進忠、靳統武等必會在內起兵呼應,希望能看在反正的面上,給這幾人留一條性命!」聲落猛然出手,徑直將匕首往自己喉頭插去。
鋒刃臨近皮膚半寸,不防給人橫擊拍落。呂越愕然看去,只見覃奇功正將手收回袖中,他沒料到看似儒雅的覃奇功還有這等身手,腆著臉對覃奇功點了點頭。
王來興隨即招呼道:「賜座!」登時間,一張小凳子就搬到了呂越的屁股後面,「呂兄請坐。」
呂越怔怔坐下,手腳兀自微顫,覃奇功就站在他身側,朗聲道:「若使獻賊歸降,你有什麼打算?」
聽到這話,呂越方才回過神,生死邊緣走一遭,他兩滴淚從眼裡掉出來也顧不上擦,忙道:「獻賊要用築壇受降拖延,卻不會親自去受降,應當會另派他人前往。貴軍屆時可直接率軍從北往南,劉進忠、靳統武等人會從南向北呼應。兩面夾擊獻賊,獻賊插翅難飛!」
王來興思索著道:「可是獻賊狡詐,倘若提前看出端倪,必然還是走漏。」
呂越毅然道:「無妨,小人會在獻賊左右,必要勸得他入彀。」
王來興一怔,道:「可這樣一來,變故一起,你不就......」
呂越垂頭沉吟須臾,復輕輕搖頭道:「無妨,能誅殺獻賊,舍了小人這條命,也是值得。」更道,「總管只顧行動,切莫顧忌小人。小人不過是世間一草芥,隨風輕飄飄晃蕩了大半輩子,見過的人、經過的事也足夠了,走到哪裡落地歸根都沒差別。以小人一條性命換西軍數千將士不再為獻賊驅使以至於萬劫不復,小人心甘情願!」
王來興聽他這一番話,心搖神盪,面有不忍,覃奇功覷得王來興嚅囁將言的樣子,搶先說道:「好,你有這份心,也不枉前頭那一句『回頭是岸』。你走前把籍貫和親人姓名及所在留下,到時候若有萬一,我軍會替你打理後事。」
呂越苦笑道:「小人十幾年前就投了西營,始終孑然一個,早沒有什麼親人了。西營就是小人的家、就是小人的根,把西營這件事辦妥了,小人便即無憾。」
王來興忍不住道:「西營由獻賊一手建立,你這麼做,難道就不後悔?」
呂越沉默良久,輕輕舒了口氣,緩緩道:「物是人非事事休。小人心裡的那個八大王,在他稱『西王』的那一刻,就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