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鳴鸞的五百馬軍一經出陣,目標只有一個——闖軍右翼主將李友。
李友的中軍大旗深藏陣列深處,但煊赫顯眼。郝鳴鸞的目光盯著那大旗猶如飢腸轆轆的猛虎,胯下的戰馬飛馳如電亦似出水蛟龍。
才在原地分批次集結完畢,還沒展開正式衝擊的闖軍馬軍忽見有趙營馬軍橫衝,立刻分動,各從幾面堵截包抄郝鳴鸞所部。郝鳴鸞不為所動,直把紛繁無數的闖軍當成紙人糖偶,連連催馬,只恐慢了半分。轉瞬之間,他便身處無邊戰陣的中心。
倏忽兩支羽箭破空而來,郝鳴鸞雖然早已覺察,然而馬不減速,用身體硬生生接下這兩箭。箭矢為層層疊疊的甲葉夾住,固然動勢大損,但依然逼得郝鳴鸞身形一斜。他雙手牢牢攀住馬鞍不放,順勢側身向下倒去,就在落地剎那,腳尖點地,借力重新翻上馬背。整個動作在電光石火間完成,行雲流水,直如附在馬上一般。
李友見郝鳴鸞勢頭不減,縱聲長呼。很快,數百闖軍馬軍似蟻群星散,各取騎弓勁弩,從四面八方朝郝鳴鸞及趙營馬軍激射。
這數百闖軍馬軍都是河套部民出身,血液里流淌的只有騎馬與射箭。他們兜轉遊蕩,繞成一個個小圈,飛旋騎射不絕,且吆喝呼嘯興奮異常,聲聲尖利放肆。指端彈動弓弦猶如琴師撥動琴弦般輕快,登時間矢如雨下遮天蔽日,支支流星趕月,凌厲無比。
短短功夫,遭遇無邊簌簌箭落的郝鳴鸞周身如披蝟衣,插滿了各式箭矢。
「別抬頭,只管沖!」
一句話出口,又有數支羽箭紮上甲冑,郝鳴鸞縱有厚甲護體,也防不住有些箭透過縫隙,刺入肉體。尤其是兩支斜下方射來的破甲箭,全都透進腹部寸余,坐在馬背上的郝鳴鸞每顛簸一下,腹部就像給鈍刀撕扯一樣生疼。
「別追敵,隨我來!」
戰陣喊殺雷動,無數聲音會聚震耳欲聾,郝鳴鸞聲嘶力竭伏鞍大喝。趙營馬軍都身披重甲,必然很難追及輕裝快馬的那些闖軍騎射手,貿然追擊,只能拉出空隙從而為闖軍分割包圍,各個殲滅。
左右旗鼓塘兵知他心意,全都賣命揮舞三角旗幟警示,可抬胸搖旗之時,多有為流矢射中死難者。饒是如此,他們無人畏縮,均是捨生忘死,不令趙營旗幟低垂哪怕一刻。
面對重重保護且誓無二志的的趙營重裝馬軍,闖軍的數百騎射手們雖能襲擾,卻依然無法徹底阻止他們的前進。
郝鳴鸞躍馬當先,挺槍沖開最外圍的闖軍陣勢,撕開個小口子,隨後趙營馬軍們奔騰浪涌,從這個口子貫入,猛然將小口子扯大數倍,闖軍的陣勢頓時像被砍出缺口的樹幹,抑制不住向另一側倒去。
李友覺察到郝鳴鸞直往自己中軍大旗來,急令兩名得力將佐分帶馬軍包抄攔截,那兩名將佐皆是闖軍中有名的勇士,一馬當先,先取位居趙營馬軍矛頭的郝鳴鸞。
其中之一先至,拔出背後短標槍,利用遠超常人的腰腹力量,邊催動戰馬飛馳,邊全力擲出標槍。
郝鳴鸞覷得親切,頭一偏,那標槍擦兜鍪邊緣過去。即便如此,因來勢過大,郝鳴鸞的兜鍪也被帶飛。
「走!」
失去了兜鍪,身處亂馬交槍的兇險戰陣,只有高束髮髻的郝鳴鸞毫不在乎,怒吼穿雲裂石。待兩馬交錯之際,虎頭大槍以雷霆萬鈞之勢霍然砸下,那闖軍將佐駭然中橫舉起槍。只聽一聲驚天動地的裂響,槍柄應聲折斷,眼前乍現是一片血肉迸濺,虎頭大槍砸中那闖軍將佐,勢頭不減接著打斷馬匹脊樑,這一人一馬仿若樓宇轟然倒塌,一併當場暴斃。
同伴被連人帶馬打死,另一名將至未至的闖軍將佐肝膽俱裂,勒馬就跑,郝鳴鸞熱血衝動,但覺氣壯山河,咆哮著將虎頭大槍猛地投出。他的虎頭大槍遠比標槍沉重,可如今為他所投,在空中飛嘯,輕盈勝過箭矢。
「死!」
郝鳴鸞拔出腰刀,咬牙罵道。卻不等槍到,夾緊馬腹繼續往李友的中軍大旗方向加速,餘光處,不出意外人仰馬翻。後續的趙營馬軍全都看得清楚,那虎頭大槍划過天空,梭梭帶起的勁風聲如龍吟九天令人膽寒,最終結結實實正中那逃跑的闖軍將佐後背,貫穿出胸,將他整個人從馬上平移出十餘步,牢牢釘於地面。
「嗷——」
「嗷——」
郝鳴鸞身先士卒不畏矢石的表現早就使趙營馬軍們人人的戰意火焰般熾熱起來,而今再目睹此壯烈之舉,積蓄已久的情緒終於難以抑制直似熔岩從爆發火山奔湧出來,熱烈且不可阻擋。
趙營的步兵如山,奮勇時會齊呼「虎」,但趙營的馬軍如火,只喜歡用最原始的嚎叫宣洩自己的快意。前者整齊肅穆,後者熱情奔放。
這是闖軍擋不住的烈火。
李友統率的闖軍右翼這三千馬軍分為數部,郝鳴鸞衝擊的只是李友親自在的一部。換句話說,李友發現自己正面臨一個非常尷尬的場面,因為郝鳴鸞的這數百馬軍來得太急太快,在自己其餘各部尚未受到嚴重波及的情況下,作為主將的自己卻不得不先後撤以避鋒芒。
遠處,趙營步兵陣列趁著闖軍馬軍各部分離脫節,未能組織起有效衝鋒的時機漸漸逼近,炮聲銃聲響遏行雲。值此關鍵時刻,李友心中所想唯有一個「退」字,迫於形勢他不得不這樣做——摧枯拉朽奮騎猛進的郝鳴鸞已經在自己二十步外,自己所部的數百馬軍紛紛潰散,其餘各部最近的,距離自己也有上百步。
郝鳴鸞一直盯著闖軍中軍大旗下盔甲明亮的李友,他砍翻身前一名驚跑的闖軍游騎,吩咐身邊將官道:「你們攪亂了此部闖賊,立刻分成數股,再去糾纏其餘各部闖賊,不要給闖賊反應的空隙,全力給後續我軍步軍提供策應!」
幾名將官領命,馬蹄翻動各自去了,隨軍出戰的楊招鳳從後方追上,持刀呼道:「賊渠要跑!」
郝鳴鸞應道:「楊兄,你我同去捉老賊!」
聲罷,兩馬齊出勢若奔雷,幾乎是劈波斬浪沖開混亂不堪的闖軍陣列,緊追脫陣而逃的李友不舍。
李友脫戰心切,拋下軍隊狂馳數里,原本隨從的兵馬漸漸散去,到了最後,只剩他一個獨自逃亡。而郝鳴鸞與楊招鳳這裡除了兩人外,還有十餘騎跟著。
再繞不久,戰場的喧囂漸不可聞,遠近只聽猿啼鶴唳以及沉重密集的馬蹄聲。李友感到追兵漸近,無法甩掉,情急之下跳馬竄進草叢,企圖攀山穿林逃跑。郝鳴鸞與楊招鳳哪裡容他走,亦下馬率眾徒步追擊。
李友爬到山頂,無路可退,正彷徨失措間,楊招鳳腳步快,奮不顧身縱身將他撲倒。孰料李友向後倒去,拉住他腰帶,當下兩人相纏,一齊滾下山坡。
山坡不算陡,郝鳴鸞等人急急趕到坡下,李友在地面上打了幾個滾,迅速將跌落的刀從草叢裡拾出來,一瞬間的寒光立即閃到了楊招鳳的眼中。楊招鳳尚未回過神,只覺脖間一涼,竟是李友已經將刀架了上來。出手之迅捷,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別動。」鬚髮皆是塵土的李友冷冷而言,一雙眼死死盯著郝鳴鸞,濃密的虬髯隨著臉頰顫動。
趙營兵士們見了,當場就要去制李友,卻聽李友對著郝鳴鸞低咆威脅道:「動一下,你的好兄弟命就沒了。」語氣低緩,但張力十足,僅僅一人一刀,就足以震懾全場。
「敢動他一下,老子今日要你死無葬身之地!」郝鳴鸞狠狠啐罵。說話間,腰間傷口一陣痙攣,他怒火中燒,起手就拔了一支箭,血水立時從甲縫「嗶呲」濺到地面上。
眾人見此,都是一愣,李友也不例外。
然而,也就是這麼短短走神一瞬的當口,李友突然感覺刀端一沉。他暗叫一聲糟,還未回頭,郝鳴鸞的刀光早已掠至眼前,他沒有辦法,奮力抽刀抵擋,可自己的短刀此時已被楊招鳳死死夾在腋下,紋絲不動。
李友情急之下放手向後一滾,郝鳴鸞一刀劈空,不容他走脫,又接連追上連出三刀,可李友猶如周身長眼,一滾之後又是一滾,一連三滾,次次恰到好處避開了刀鋒。雖然形態狼狽,但能在電光石火間做出如此迅捷的反應,這份功力也實屬罕見。
郝鳴鸞固然搶占了先機,但一連幾招都撲了個空,也不由暗自咋舌。三刀劈空,李友轉守為攻,趁著郝鳴鸞招式用老的停滯空當,左腿順勢一掃,郝鳴鸞腹部傷口劇痛,牽扯分神之下,避之不及,被結結實實掃到,向前跌跤,腰刀也掉在了一旁。
李友卻不去搶刀,而是故意一停。果然,郝鳴鸞此時正探身搶刀,忽見李友收招,暗覺不妙。說時遲那時快,手還沒碰到刀柄,李友一腳已經踢到腰間。李友不高,但很是孔武有力,饒是郝鳴鸞這般的膂力過人之輩在傷口痛處受他這勢大力沉的一擊,也摔向了一旁,吃痛非常,若非腰間還有腰帶起了些保護作用,恐怕肋骨都要當場損傷一二。
郝鳴鸞矯捷如同猿猱,倒地片刻又重新翻身而起,接過兵士拋來的刀再度上前。李友猶無退意,翻身一躍,閃至一旁,雙眼觀察著他動作的同時,憑藉記憶去抄自己那柄掉落於地的短刀。
只要有刀在手,一切就都穩妥了。
只可惜,現實與他開了個玩笑。電光石火間,他本待已抄刀在手,豈料一抄之下,僅僅只抄起了一抔黃土。
他娘的,刀呢?
一轉眼,瞧見楊招鳳手裡那把明晃晃的刀,李友不由咬牙叫苦,沒奈何向後退了兩步,可是沒了刀,如虎失利爪,他方寸已亂,還不及想出新的拆解之法,郝鳴鸞、楊招鳳一左一右已然欺到身前,其他趙營兵士也同時從四面圍攻過來,很快就將手無寸鐵的李友制服了。
等將李友綁了,楊招鳳對郝鳴鸞道:「多謝郝兄出手相助。」
郝鳴鸞搖頭道:「你我兄弟,何謝之有。」說著,一使勁,又將腹部的另一支箭拔出肉來,雖未呼痛,但從那齜牙咧嘴可見定然劇痛非常。
楊招鳳勸道:「箭矢不能妄拔,否則血流如注有性命之虞,等回去讓大夫處置。」
郝鳴鸞大剌剌道:「上陣作戰,無論戰前戰後,都要光鮮亮麗才好。我看我現在,渾身都插著箭,好像炸了毛了耗子,成何體統!就流血吃痛罷了,算得上什麼?便隨它去,總比不上我心中不快活。」說完,一抖身子,周身又有數支箭脫落掉地。
楊招鳳望著慨然挺立的郝鳴鸞,先嘆一句道:「郝兄真乃虎士!」繼而道,「不論如何,戰事尚未結束,咱們得先歸陣,還派得上用場。」
「快活、快活!」郝鳴鸞聽他這話,瞬間又眉開眼笑起來,「走,走!」
有些人聞戰則喜,天生屬於戰場。有些人則是為了生存,不得已而打磨出適應戰場的心智與手段。楊招鳳看著威武豪邁的郝鳴鸞,一種敬服之心油然而生。
疾馳轉回主戰場,戰事卻已然進入收尾階段。原來李友脫離所部單騎逃命後,郝鳴鸞所部馬軍四面開花,將數倍的闖軍陣列攪得天翻地覆。後續李延朗率領昌洪左營三千人迅速穿插,步騎相合,將群龍無首的闖軍右翼很快擊潰。
坐鎮闖軍中軍的吳汝義聽聞己軍右翼被趙營馬軍擊破,還以為趙營有數量龐大的馬軍投入戰場,急忙在中軍組成數個大的空心方陣意欲抵抗趙營馬軍衝擊。豈料等來的卻是李延朗穩步推進的步兵陣線,哪裡能夠應對,再著急變陣,被老成的李延朗抓住破綻趁勢大進,終於導致全軍大亂。
徐琿看準時機,令正面楊科新率效節營同時發動攻擊,闖軍無力阻攔。趙營兵馬將闖軍主力中軍一直驅趕到壻水北岸,掉過頭來,夾擊尚在攻堅呂家村昌洪右營陣地的闖軍辛思忠、韓文兩部。這兩部闖軍本來就被依靠村子反擊的昌洪右營打得焦頭爛額,腹背受敵,瞬間潰敗,同樣慌不擇路,渡河而走。
趙營兵馬齊出,追殺出壻水北五里方罷。戰後粗粗輕點,此戰斬殺闖軍二千餘人,自身損傷不過二三百,實堪稱大勝。至於俘虜的李友,在徐琿的暗示下,看管兵士也故意找了個機會放他跑了。
抓李友,郝鳴鸞與楊招鳳花了好大功夫甚至差些賠上性命,結果如此,郝鳴鸞自然鬱悶。不過楊招鳳卻勸他放寬心,畢竟在趙營軍將的心裡,徐琿心思縝密不亞於主公趙當世,他的一舉一動自有他的道理。
數日後,趙營、闖軍就壻水畔的戰事交涉,雙方均稱誤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