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府即古之巴郡,因大江與嘉陵江自朝天門合流三折而呈「巴」字得名。南朝梁武陵王蕭紀於此置楚州,後至隋朝改為渝州。北宋崇寧年間,因奉議郎趙諗在此被人告發謀反,宋徽宗趙佶易名渝州為恭州,以恭順警之。南宋淳熙十六年宋孝宗趙眘駕崩,分封於此的恭王趙惇得繼大統,遂改名重慶並沿用至今。
府城建於兩江交會處的石山之上,左右峭壁夾峙,東、南、北三面皆為江水環繞,成為天然的護城河。三國時蜀漢中都護李嚴還曾打算將佛圖關以下的山脊從腰部截斷,讓大江與嘉陵江水流相通從而使重慶府城徹底變為四面環江的島城,但最終被益州牧諸葛亮以動損地脈為由制止了。從這裡亦可見重慶府城天然地利之好。
城周十二里六分,形狀似烏龜翹尾,城垣高達十丈,有大小城門十七座,九開八閉,取「九宮八卦」象徵意思。本朝洪武年間,在舊城遺址上改建並修砌石城,更為堅固。
除了府城本身,周遭形勝同樣險峻。從府城溯大江而上八十里有貓兒峽,石壁高聳穿雲,陡峭堪比夔門。沿江而下二十里有銅鑼峽,壁立千仞不亞於貓兒峽。此二峽即重慶府水路上下門戶。另有城西佛圖關,僅山脊峭壁間開鑿出的一線小道與城相通,為路上咽喉。佛圖關向西更有二郎關,萬仞深壑,一門壁辟,又乃佛圖關的鎖鑰。
綜觀府城周圍,可謂一關疊一關、一峽接一峽,居高臨深,險扼天城。
張獻忠此前幾度入川,都避重慶府城而走,便是擔心一旦作戰,就將受關峽鉗制,難以脫身。但同時,他也搜羅到了許多有關信息情報,可以說對重慶府城及其周邊防務了如指掌。西軍一反常態,久駐涪州厲兵秣馬,很顯然是在為攻取重慶府城積蓄力量。
四川巡撫陳士奇心裡很清楚,川中兵力不比往昔,張獻忠這次進犯,絕不會甘心似向年那樣簡單遊蕩在川東遊擊劫掠,所圖必大。然而要想打通前往四川腹地的孔道,重慶府就是張獻忠不得不面對的障礙。換言之,對陳士奇來說,只要保住重慶府,最壞的結果頂多川東被打個稀爛。可重慶府若失,那整個四川的形勢就再難掌握。
作為趙營經略四川的兩名主要統帥,王來興與覃奇功的大方針即是趙當世慣用的「驅虎吞狼」。四川局勢混亂,他們的首要任務就是再添一把火,把四川這一鍋粥煮得越沸越好。水至清則無魚,混水之中才好摸魚取利。
九月中旬,擊敗了川兵野戰部隊的西軍繼續沿江進軍,不久後攻占長壽縣,進抵銅鑼峽東面。與此同時,趙營兵馬到達忠州。按照原定計劃,軍隊稍作休整不日將緊隨西軍之後去往酆都縣,於是王來興趁著在忠州短暫的休整時間,一方面請隨軍的統權使司副使鄭時齊輕騎趕赴臨近的石砫宣慰司請兵,一方面則聚起幾個核心成員臨時開了個秘密小會。參加臨時會議的人除了王來興、覃奇功,另外只有提軍鄧龍野、提領孫為政、統制王光英三人而已。
「川撫衙門兵力捉襟見肘,陳士奇保地守土要緊,有我軍相助,必然不會拒絕。」日前趙『榮貴已經請覃奇功代筆寫了信星夜兼程送去重慶府城,覃奇功猜測起陳士奇的態度自信十足,「有我軍幫他滅賊,他烏紗帽或許還能保住。」
「他在四川本來就是空架子,多一支我軍又何妨。」王來興笑了笑,「我猜等滅了獻賊,他保不齊還要主動請咱們幫他收拾其他刺頭呢。」
覃奇功微笑道:「是有這個可能。」轉而正色,「不過這都是後話,川中糜爛,以至於獻賊能橫行無忌。獻賊一滅,咱們擁陳士奇自雄,川事可定。」這便是他一早定下來的主要方略,現在看來,實現指日可待。
「川兵林林總總雖也有不少,但一來大多戰力低下,二來分散無序,我軍本部加譚家兄弟、趙『榮貴已有一萬五千人,諒川地無人能是對手。」王來興說道。
「以勢壓人,是自古常行的手段。我等控制住了陳士奇,借他名義整合川中更是名正言順。」覃奇功撫須而言,「說來說去,當務之急還是得將獻賊及早滅了。」
川兵的羸弱令人意外,西軍壯大之速同樣出人意料。覃奇功繼續道:「獻賊入川,如魚得水,幾乎有當年闖軍復起於河南的燎原之勢,如果不儘早扼殺,必成大患。」
王來興點頭道:「正是,而今獻賊不自量力,攻打重慶府城自投羅網,此就是將之殲滅的最好的機會。要是老鄭這一趟順利能勸來些石砫兵馬相助,我軍勝算更大。」
「不知當下豫事如何了?」王光英忽然插問一句,他記得趙當世說過,等豫事塵埃落定,或許將抽兵增援川中。
「陝兵與闖軍仍在相持。」覃奇功一直與湖廣方面保持著密切的書信聯繫,「勝負還很難說。主公要我等眾心一致辦好川事,等豫事有了結果,自有計議。」
眾人點頭稱是,王來興突然咧嘴一笑,故意打趣道:「主公不是屢屢提醒咱們要居安思危嗎?各位說,要是張獻忠如有神助,真的拿下了重慶府,我軍如何應對?」說完,自己先哈哈笑了起來。
覃奇功搖頭道:「重慶府城地勢、修工皆甲於天下,非尋常州縣可比。獻賊雖然發展迅速,但還遠遠比不上闖軍。以闖軍之強橫,在開封府城都能困頓那麼久,獻賊要拿下比開封更險更堅固的重慶府或許真像王總管所言,要有天神相助方可。」
「希望天佑我軍,而非助紂為虐。」鄧龍野、孫為政及王光英皆道。
誰知數日後,王來興那句無心的玩笑話,竟然一語成讖。
先是有好消息傳來。石砫宣慰司的實際當家秦良玉本就深懷忠君愛國之心,去往石砫宣慰司的鄭時齊抓住這點,曉以大義。秦良玉與族內骨幹商議一番,還是決定抽出二千兵馬助戰。但有個前提,便是事畢即回,即平定了張獻忠就回石砫。
這支石砫兵由秦良玉長孫、目前石砫宣慰司宣慰使馬萬年帶領。馬萬年剛二十出頭年紀,沒打過什麼仗,川東土司遍地,相互仇殺爭鬥,秦良玉對他寄予厚望,自有給他機會磨礪鍛鍊的意思在裡面。另外隨軍的還有秦良玉的兩個侄子秦拱明、秦祚明為輔佐。秦拱明之父秦邦屏在泰昌元年戰死於遼東渾河,秦祚明之父秦民屏也在天啟四年的奢安之亂中陷陣死,兩人都是忠烈之後,任職過參將、副將等軍職,熟知行伍,有他們在,石砫兵的戰鬥力依然有保證。
會合了石砫兵後,趙營本部即附庸兵馬一萬七千人隨之挺進酆都縣。沒成想,九月下旬,就在王來興巡視外縣城內外防務回到城中時,覃奇功早已等候在了那裡,且從覃奇功那愁雲密布的臉上,王來興心知事有不妙。
「府城已經陷於賊手。」覃奇功說完短短八個字,直似說完千言萬語,長長吁了口氣。
「怎麼會......」王來興如遭雷劈,呆立原地。
原來六日前,抵達銅鑼峽的西軍以馬元利為前部,先攻了一次,結果為駐守的川兵擋了回去。張獻忠與眾將商議後認為強攻不可行,即便強攻拿下銅鑼峽,代價必大,且銅鑼峽之後,重慶府城外圍據點無數,把大批兵力消耗在這些地方最後也未必能有餘力接著攻克重慶堅城。此外,西軍已經注意到尾隨其後的趙營兵馬,所以主要幾名軍將們意見一致,覺得必須速戰速決,不能給官軍前後夾擊的機會。
張獻忠做事從來果斷,他令馬元利率軍繼續佯攻銅鑼峽吸引住川兵的注意,自己則帶著精騎營精銳在後方擇窄灣強渡至大江南岸,之後再度利用最拿手的奔襲,從南岸大興場一晝夜疾馳一百五十里,繞到重慶府上游的江津縣,在那裡迅速擊潰毫無準備的少量川兵,奪取了船隊。然後馬不停蹄,兵分兩路,一路王尚禮指揮馬軍重新渡至江北,並沿德感壩轉進重慶府西面官修大道,至佛圖關前附近待命。另一路張獻忠親自指揮,乘船自江津順流直下偷過貓兒峽,只經過大半日時間即登陸重慶府城與佛圖關之間的菜園口,繼而抄至兩路口,截斷了兩邊官軍的聯繫。
佛圖關川兵腹背受敵,倉皇失措,向重慶府城撤退,張獻忠趁機與王尚禮合力取下佛圖關。佛圖關位於銅鑼峽上游,一旦易手,銅鑼峽也不免進退失據。馬元利借勢再攻,很快破口。張獻忠、王尚禮、馬元利三路碰頭,大軍由是順利齊聚重慶府城之下。
重慶府城雖說堅固異常,但短時間內精心布置的外圍防線即宣告瓦解使得城內川兵們極為震駭。有不少軍將甚至假意提議出城背水一戰,暗中考慮見機逃命。陳士奇看出他們的鬼心思,嚴令禁止,讓標下副將卞顯爵為主,主守通遠門,意欲憑城力卻西軍。
張獻忠在幾番勸降未果後開始攻城,首攻南紀門。可是重慶府城到底難攻,南紀門城牆極高,城基更全是岩石,難以利用放崩法挖地道爆破,馬元利、王尚禮分別指揮架雲梯蟻附攻了幾輪。城內物資極多,守城器械應有盡有,川兵全力應戰,傾瀉火石、滾木、沸油等等源源不斷,西軍一時難以接近。
張獻忠對重慶府城志在必得,即便受挫也不喪氣。在夜間親自騎馬繞著府城城牆周密偵察,結果在通遠門城根部發現有土,可以挖掘地道。次日清晨,立令兵士行動。川兵一如既往阻擊西軍,但張獻忠威勢甚烈,下了死命令,無人敢再退後半步,無數西軍兵士頂著木板,前仆後繼靠近通遠門附近的牆根,短短一日,死屍堆滿城下,如同座座山塋。連挖兩日,是日黑雲密布,地道已成,但缺乏炸藥容物。張獻忠別出心裁,令兵士就近砍伐大圓木,鑿空中心,填入千斤火藥,外用鐵皮包裹嚴實,湊出一共數十根抬進城根下的地道。至夜間火發炮著,爆炸震響如同地裂山崩,城內外烈焰四起。
西軍兵士清晨全力進攻,守在通遠門的卞顯爵猶不退縮,砥礪奮戰,然而早就鬆動的通遠門城樓上下在此時轟然倒塌,卞顯爵被壓死在崩毀的角樓廢墟里,川兵大潰。西軍殺入城中,四川巡撫陳士奇、重慶知府王行儉、巴縣知縣王錫、重慶衛指揮顧景等被西軍一網打盡。張獻忠志得意滿,押著這些官員跪在衙署里,歷數其罪狀,一一處死。
真正算起來,張獻忠從開始攻打銅鑼峽到最後攻克重慶府城,僅用了六日。
也難怪王來興聽到此訊時瞠目結舌,不敢置信。
「獻賊狡詐,恐怕是聽聞了闖軍在河南的做派,效仿著派人四處宣揚『但能殺官宦鄉紳,封府庫以待天兵,皆秋毫無犯』云云,真把自己當正義之師了。」覃奇功嘴角微笑苦澀,「倒也真有愚民愚官信其謬言,江津、璧山等縣的官員畏之如虎,聽說好些都望風送款,求保平安。」
「世事難料,世事哪料......」剛下馬的王來興木然連說兩句,猛然踩蹬復上馬背,急急招呼道,「覃先生,時不我待,咱們來不及了,趕緊召集眾將往縣衙一會!」
卻不料覃奇功快走兩步上來,伸手拉住他手道:「總管且慢,我這裡非止重慶府一事,還有件大事要報給你知道。」
「什麼事?」王來興沒來由心中咯噔一響。
「河南的仗打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