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尚方(一)

  高傑的首級在陰沉沉的夜幕中高懸。夜風明火,城內高傑部亂兵很快被早有準備的鄖襄鎮兵馬壓制。不多時傳來消息,城外攻擊長寧營的高傑所部也在周遇吉、孟敖曹等部合力反擊下潰敗,拋下上百具屍體後,僅領頭將領李成棟帶著少量親兵不知所蹤,其餘皆受到了繳械控制。

  怒氣沖沖的周遇吉到得趙當世面前,紅著臉嚷道:「孫傳庭人在哪兒,老子要向他討個說法!」一副要動粗的架勢。

  趙當世勸道:「孫軍門日間與我共事,且住城內,可見並不知情。料想此番兵亂僅是高傑這狂悖之徒一人所為,罪不及他人。周兄勿躁,容我去和孫軍門交涉。」

  周遇吉並非不講道理的人,聽趙當世這一說,怒意漸漸平息,眼瞅著高處那顆陰慘慘的首級,狠聲說道:「也罷,好在我等反應得快,孟哨官支援也算及時,不然還真叫姓高的賊子得逞了!」

  「營中損失幾何?」

  「呼——不多,十幾人,還有幾十個輕傷的。」直到這時,周遇吉才能稍稍寬鬆盔甲透上些氣來,「孟哨官和老劉還在城外打掃戰場及營地,具體數字得問他們。」

  趙當世暗自點頭。這次高傑引兵作亂,歸根結底實是他一手布下的局。通過此前的幾次內部軍議,趙當世確定了孫傳庭在趙營日後發展中的重要地位,但與趙當世有仇且生性暴桀反覆的高傑卻是卡在趙當世與孫傳庭之間一個不穩定因素。為了儘可能保證接下來對孫傳庭策略的順利進行,借著這次高傑護送孫傳庭來南陽的機會,趁早將他除掉是最好的選擇。

  不過,要避免打草驚蛇,駐紮在高傑營地不遠的長寧營並未接到移駐的軍令。況且,周遇吉雖然投順了趙營,但趙當世對他尚未完全信任,尤其是設計謀殺朝廷正授武官、總督標下親將這種不足為外人道的事,趙當世認為還是不要讓周遇吉知道為好,只是提前布置了孟敖曹帶一支兵馬第一時間救援長寧營,以免弄巧成拙。故此,整件事的前前後後,周遇吉和高傑一樣,始終蒙在鼓裡。好在結果還算不錯,冒了小小的風險便順利將急功冒進的高傑誘殺,一切都在掌握。

  當孫傳庭一身輕衣匆匆忙忙趕到現場,事情早就塵埃落定,趙當世道:「據高傑親兵供述,高傑欲殺死趙某、劫掠府庫,趙某迫不得已出兵自衛,當下高傑並其外甥李本深皆已伏誅,還有李成棟在逃。」

  高傑首級亦赫然在目,木已成舟,孫傳庭震驚之餘,短嘆道:「孫某初見高傑一片熱忱,本以為是可恃之將,沒想到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此人居然敢冒此大不韙,行逆反之事。」明制對軍隊駐紮調動管控極嚴,公然離開駐地進兵府城已算違制,妄圖謀殺朝廷敕封從一品武將更罪無可赦。人證物證俱在,就算高傑沒死,也難逃逮治。

  「李成棟跑了,李本深的屍首在哪裡?」孫傳庭看了看高傑的首級,強忍著胸臆的憤懣沖騰,詢問道。

  「帶上來。」趙當世一招手,登時一具血淋淋的屍體給兩個兵士拖到孫傳庭的馬前。

  孫傳庭低頭一看,只見屍體甲冑齊全,但面部卻是給剁成了碎末,紅黃白混沌不清,難辨容貌。

  「李本深本被擒,趙某正想押見軍門,豈料這廝中途掙脫欲走,給幾個兵士圍住,負隅頑抗,不得已亂刀殺之。」

  「這......」

  高傑都死了,況乎一個李本深。那屍首死狀甚慘,瘮人得慌,孫傳庭舉袖掩面,長嘆數聲,無復言語。

  「軍門,此事調查基本清楚,只因高傑一人而起,與他人無涉,之後上報朝廷,趙某必當如實而言。」趙當世振振而言,完全一副受害者不予計較的大度姿態。

  「唉——」孫傳庭搖頭不迭。他自知趙當世話中意思,高傑作為賀人龍餘黨,本該治罪,但卻是自己以總督之權親自做保留提用的,而且還任命到了標營。這引兵逆亂的事一旦攤到自己身上,必定免不得受朝野非議。對他而言,個人榮辱事小,失了聖意、壞了督威,最終阻礙剿闖才是大大的不利。可要是作為受害者的趙當世能為自己加以開脫,勢必能將此事對自己的影響降到最低。

  「你今夜就去找賀守備,讓他原地待命不必再來了。」孫傳庭吩咐身畔的家僕道。他口中的賀守備即商洛兵備道道臣邊侖標下守備賀珍,同樣出關隨征,現在駐紮於十五里外,本計劃明日來南陽府城相會。

  趙當世聽出弦外之音,訝然道:「軍門明日就要離開?」

  孫傳庭面色凝重,點點頭道:「耽擱不起,明日就得北上了。」

  趙當世道:「高傑之事尚未平,侯、楊二督亦未有音訊,軍門不如在南陽多待些時日。」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孫傳庭說著,「孫某先去城外整軍訓話。」說完,似乎不願與趙當世多說也不願久留,拱了拱手,尋即撥馬而去。

  趙當世目送他消失在巷口,低聲自語道:「孫傳庭還是太著急了。」

  這話被咫尺的郭如克聽到,笑了笑道:「孫傳庭沒見著闖軍,先接到開封府水淹的消息,今夜又是高傑作亂身死,沒一件事順心。他不儘快干出些成績,皇帝老子那裡不好交代。」

  趙當世意味深長道:「心急吃不了熱豆腐,軍勢未穩就匆忙出軍,孫傳庭此人雖有才幹,性格還是偏促狹了些。我看他這次北上,有敗無勝,咱們得做好接應準備。」進而又道,「可惜他這一去真敗了,倒要將我軍提前推到風口浪尖上。」

  郭如克是軍中為數不多幾個能揣測出趙當世深意的人,他思忖少許,嚴肅道:「事到眼前,再避也避不開。孫傳庭此去,以我老郭之見,即便輸了,只要不死,對我軍、對主公未嘗就是壞事。」

  趙當世看他一眼,點點頭微微一笑道:「老郭,看不出來,有兩下子。」相同的話,除了郭如克,只有顧君恩說過。換言之,只看戰略眼光和對局勢發展的判斷能力,如今的郭如克與顧君恩相差無幾。

  動『亂既定,郭如克、周遇吉等負責將亂鬨鬨的高傑所部亂兵集中起來,驅回城外營地。趙當世則掉轉馬頭,飛馳到了衙署。下馬將馬鞭丟給伴當,趙當世虎步生風,轉到裡頭的暖閣,馬光春上前行禮,聽得一句「人在哪裡」的問話,便喊了一聲。

  只片刻,膀大腰圓的灌三兒連踢帶拽,將一人帶到面前,那人慞慞惶惶,站立不安。灌三兒吼道:「還不跪下!」在他腿窩子上狠狠踹了一腳,那人慘呼著撲通跪地。

  此時楊招鳳道:「逆犯李本深,可知罪?」

  跪著的正是頭前已經「身死」的高傑外甥李本深,他時下已經給扒去了甲冑頭盔,僅僅一件單衣蔽體,神色淒涼。

  「小人知罪!」左右環伺俱為兵甲森森的趙營軍將,李本深瑟瑟發抖,磕頭答道,「小人實無謀害趙帥的想法與膽量,全都是高傑那狗賊以死相逼,不得已而為之。趙帥大人有大量,宰相肚裡能撐船,饒小人一條賤命!」

  「高傑作亂之事板上釘釘你跟著他作亂,又是他的外甥,死罪難免,絕無通融之處。」

  趙當世威嚴的聲音響起,震懾得李本深汗流浹背,連聲哀求道:「小人還不想死......」

  「我知你不想死。」趙當世冷言說道,「否則在外頭,你就已經死了。」

  「拜謝趙帥恩德!」李本深打個激靈,趕緊磕頭不斷,」咚咚咚」在暖閣中迴響不絕。

  「別磕了!」趙當世喝斷他,「我留你命也不白留,你腦袋清醒些,別磕渾了壞我大事。」

  李本深聞聲當即停止磕頭,稍微立起些上身問道:「敢問趙帥有何吩咐?趙帥饒小人不死,就是小人的再生父母,父母之言,小人豈不效死以行!」

  趙當世瞅瞅他,道:「我且問你,和高傑關係如何?」

  「高傑?」李本深一瞪眼,「他是小人舅舅,但小人和他勢不兩立!」

  「狗日的,主公問你話,你賣什麼口舌!如實答來!」灌三兒一腳踩到李本深背上,將他剛直起來的身子生生壓倒幾近貼地,勢大力沉幾乎將他脊梁骨踩斷。

  李本深痛呼連連,趙當世怕真給他整死了,一招手,灌三兒這才罵罵咧咧跳到一邊。

  「如實回答,你和高傑關係如何?」趙當世再次發問。

  「高、高傑待小人如子,在營中任、任職都是他一手安排。」李本深咬著牙氣喘如牛。

  「你才說『父母之言,小人豈不效死以行』,怎麼轉眼就賣了高傑?」趙當世冷道,「這麼胡口胡言,豈能信你?」

  李本深哭出聲來道:「高傑待小人如子,小人卻未視他如父!」

  趙當世聽他這麼說,苦笑著先道聲「好」,接著道:「你知道高傑的家眷在哪裡?」

  「知道,在潼關!」李本深生怕再遭罪,趕忙回答,「先前賀人龍隨傅軍門出關,各營軍將大多將家眷移到了潼關,孫軍門上任後,一樣未變。」末了又加一句,「高傑的妻小與小人也相熟,小人往日裡常去做客。」

  「如此便好。」趙當世看了看楊招鳳,兩人相視微笑。

  「好?」李本深茫然道,「趙帥有什麼差使,小人必當從命。」

  趙當世沒有直接回復他,而是說道:「現在我將你放出去,你猜會有什麼下場?」

  「啊?」李本深面無血色,「若給官軍擒獲,小人、小人百口莫辯,難逃死罪。」

  趙當世點頭道:「算你聰明。要是把你送去闖軍那裡,你又是何等下場?」

  「小人......小人更死無葬身之地。」高傑於李自成有奪妻大恨,身為高傑的親眷,李本深用腳趾頭想想也知道自己落在李自成手裡的後果。

  「很好。」趙當世撫掌道,「看來你腦子沒磕壞。那我再問你,你怎麼才能活命?」

  天下紛爭,無非官軍闖軍,李本深兩頭討不著好,自然知道趙當世在暗示什麼,於是不假思索道:「小人要活命,只能靠趙帥庇護。」

  「行了,先下去,屆時自有人找你。」趙當世給灌三兒使個眼色,灌三兒隨即跨前將李本深拎起來。

  李本深卻執拗著又給趙當世磕了幾個頭才起,被帶走時更是口中不住呼道「謝趙帥大恩」等言語,乞活之心令人嗟嘆。

  「鳳子,你今夜就寫封信派人去范河城帶給老龐,讓他安排接下來的事。這件事需得儘快辦好。」李本深的呼聲漸息,趙當世說道。

  楊招鳳應諾一聲,趙當世又對韓袞與馬光春道:「老韓、老馬,明日就整頓軍隊做好發兵準備。孫傳庭北上,咱們也得北上,保不齊要出些變故,有備無患。」

  韓、馬二人面色弘毅,齊聲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