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風高,趙營三千馬軍進抵南陽府城。
軍總管郭如克、副軍總管迎趙當世及周遇吉、韓袞、馬光春進衙堂。坐定之後,趙當世連茶水也顧不上喝,問道:「開封府情況如何了?」
郭如克面色凝重道:「水勢浩大,淹及數百里,闖軍目前已經撤圍,向許州集結兵力。」
趙當世搖著頭道:「千算萬算,沒算到開封府竟還生出此等變數。」
兩日前,郭如克飛馬傳遞開封府急情,只道開封府側黃河決口,水漫金山,灌入府城。
「開封府本就大雨連旬,一夕破堤決口,橫流驟漲,洪暴如虎,聲勢徹響百里皆聞。」郭如克說道,「河水深不見底,據聞僅城中鐘鼓樓、相國寺與上方寺塔樓、並各王府高聳的屋脊能出水面冒個尖兒,城外闖軍西南、東北營地遭重創,上萬淹死,官兵亦損萬人余。城內外百姓更是隨水漂沒,十亡八九。」
周晉補充道:「開封府本就有大疫蔓延,受圍數月,疫、飢交加,水淹前百萬戶早損二三成,堪堪八十餘萬戶。大水一來,自是盪盡無遺,至今只怕止存數萬而已。」
趙當世嗟嘆不已,只聽郭如克續道:「豫撫高名衡、府推官黃澍及周王等倒是給巡按王燮與外圍官軍乘舟救了出來,只是周王府那萬千廣廈,也只能付諸東流。」
「好端端的,怎麼就漫了水?」
「不知道,大概是闖軍久攻城池不下,憤而掘河。」周晉猜測道。
郭如克乾笑幾聲道:「我倒不這麼覺得,這事很可能是官軍自為。」
「官軍自為?」周晉一愣,「何必如此?此一舉生靈塗炭遺屍無計,豈不甚於闖軍荼毒?」
「開封府再圍下去,破城只在旦夕,朝廷那些個大官兒心裡的小九九,你我怎麼猜得著?」郭如克撇嘴道,「目前水勢滔天,開封府城附近盡成汪洋,逼得闖軍不得不解圍。不過些百姓性命,在某些人眼中豈重得過頭頂的烏紗帽。」
周晉滿臉不信道:「可河堤在城外,闖軍圍困府城,哪容官軍走動乃至挖掘河堤?」
郭如克笑笑道:「你以為那河堤難掘嗎?不是吹牛,給我老郭二三百人,幾日就能給它掘開。」又道,「開封府是中原重鎮,府城周圍極廣大,城外更多角樓、堡寨相望守護,道徑錯綜複雜。闖軍雖說在那裡占優勢,但周邊遊蕩的官軍部隊同樣眾多,闖軍不能將部隊鋪得太散,說是圍城,我看最多守著幾處主道要隘而已。官軍要偷摸著掘河,並沒有太大難度。」
周晉一時語塞,郭如克接著道:「更何況,全城都淹了,反而高名衡、周王他們旋即就被接救了出去,要說沒有提前安排接應,我可不信,」
「要是這樣,河南官軍真可謂壯士斷腕。」周晉不住搖頭。
「不這樣,終難逃闖軍破城這一劫。」郭如克臉色漠然,「無論是開封府城,還是大官們的官身,借水淹城反而能保全更多。嘿嘿,只可憐了府城裡那些個百姓。」
「太過離奇了......」周晉看著始終難以接受官軍掘河的說法。
「如今這世道、這人心,什麼事做不出來?」郭如克冷冷道,「都說賊害民,我倒要看看,這件事最後扒開,到底是誰害民!」
趙當世曉得郭如克對朝廷態度從來都很激烈,聽到這裡,出言打斷道:「這事兒具體真相如何,且不去管他。對我軍而言,最重要的是後事。」進而問,「闖軍下許州,河南官軍去了哪裡?」
郭如克即道:「退到了考城縣,侯恂剛到那裡。」
趙當世想了想道:「這件事恐怕侯恂事先也不清楚。現在只看結果,水淹開封,河南戰事對官軍更加不利,如果最近沒有一場大捷掩蓋,想來侯恂這總督的位子還沒坐熱,就得打道回府咯。」同時問道,「孫傳庭到南陽府了嗎?」
郭如克回道:「到了,日前其部先到汝州,估計是聽說了開封府的事,昨日轉軍南下來了南陽府,臨洮總兵牛成虎、固原總兵鄭嘉棟並花馬池副將董學禮三支兵馬已在裕州駐紮,另左勷、白廣恩則隨後徐至。」
趙當世皺皺眉頭道:「牛、鄭、董都是陝西老人,左勷是什麼來路?」
郭如克答道:「左光先的兒子,年紀輕輕就在鄭嘉棟手底下充了個副將,應該是關係戶。」左光先初為陝西悍將更是固原鎮宿老,趙當世早年流竄陝西,沒少吃過他的虧。洪承疇入衛,他和曹變蛟等隨征。洪承疇為薊遼總督後,他充總督標下中協分練總兵,但後來遭遼東軍系將領排擠,年紀又大了,遂被洪承疇打發回了陝西閒居,然而走通了路子,把自己兒子提了上去。
「白廣恩怎麼回來了?」
當年同由陝西隨洪承疇去遼東抗虜的還有白廣恩。此人初為群盜,後來投誠跟過曹文詔,曹文詔死後便投效了洪承疇,之前一直在遼東對抗清國。
「這廝在遼東混得不好,松山大敗後,索性引軍退入關內,幫著晉兵打了一陣子的賊寇,又不高興,四處劫掠。朝廷怕他故態復萌,重新落草,就差遣到了孫傳庭手裡頭。聽說孫傳庭甚倚重他,把新立的精銳火車營都交給他統帶呢。」郭如克抽抽鼻子道,「孫傳庭有才不假,但識人眼光差點意思,對左、白的任用,我看未必盡如人意。這兩人一個紈絝,一個驕橫,恐是隱患。」
趙當世若有所思道:「左光先畢竟在陝西有些勢力,孫傳庭要穩定陝西局勢,提拔左勷拉攏陝西舊將是必要之舉。白廣恩驕則驕矣,環顧全陝,比他能打的也沒幾個。」進而自點起頭道,「這就是了,朝廷之意,本要侯恂、孫傳庭合力在河南擊敗闖軍,可是侯恂還沒到開封府,開封府就生變,孫傳庭要是提前獲得消息,不會倉促轉進南陽府觀望。」
郭如克嘟囔道:「是啊,開封府彈指可下,闖軍哪裡用得著水攻。孫傳庭都在路上了,按理說該當布置野戰才是。我看定時開封府那群庸官自作主張,壞了局面。」
周晉疑惑道:「或許闖軍聽說了陝兵殺來的消息,才著急要破城。」
郭如克反駁道:「朱仙鎮大戰前,官軍之勢豈弱於孫、侯聯手?那時闖軍尚能不慌不忙分兵迎擊,這會兒就慌了神?不合常理。」
趙營中,郭如克的戰略眼光與分析能力一直出眾,周晉聞聽,亦點頭稱是。
「陝兵要進南陽府陸續整頓,約莫還需數日光景。孫傳庭那邊已經派人傳信,明日將趕到府城,與主公相見。」郭如克說著尷尬一笑,「陝兵前鋒其實已經到了府城,就駐紮在城外,準備明日迎接後續來的孫傳庭,僅是些小魚小蝦,先前就沒提。」
趙當世問道:「哪一部的?」
「孫傳庭標下游擊高傑部,算孫傳庭的中軍,城外的是他外甥李本深。」
「高傑?」趙當世眉頭一皺。
郭如克乃趙營元老,很清楚趙當世與高傑之間曾經的齟齬,笑道:「李本深這小子乳臭未乾,倒狂得很,本吆五喝六的好生猖狂,撞見了我老郭幾個來去,頓時老實不少。」
周晉亦道:「李本深還想向我城勒索錢糧資軍來著,郭總管一出面,乖乖自取了攜帶的乾糧,埋鍋造飯去了。」
趙當世忍俊不禁道:「惡人自有惡人磨,我趙營有老郭這尊門神,就閻羅來了也要收著手腳。」此言一出,滿堂皆笑。
次日,天明雲稀。趙當世輕騎十餘人出南陽府城二十里至百重山南麓,等不多時,前方煙塵驟起,當先一桿大旗高高挺立,緊接著上百騎自後而現,一將明盔亮甲,直奔趙當世等身前,一照面,表情就僵住了。
趙當世抱拳微笑道:「李兄別來無恙。」對面的人正是高傑部下驍將,人稱「李訶子」的李成棟。幾年前趙當世尚在李自成營中時,曾追擊過隨高傑叛逃的李成棟,幾乎致李成棟身死,這事雙方都印象深刻。
「不知趙......趙帥親至,有失禮數......」李成棟神情彆扭,跳下馬背拱拱手,目光游移不定,「孫軍門就在後面。」
「高大人來了嗎?」
「來、來了。」李成棟乾咳幾聲
說話間,又有幾騎隨後而來。趙當世拿眼看去,飛塵中,一人頭戴烏紗帽、身著緋紅孔雀補服,正由左右侍從扶下馬背。走近兩步過去,但見那人五十左右年紀,國字臉,儀表俊朗,眉宇間隱隱有威,料是孫傳庭,便躬身行禮道:「鄖襄鎮趙當世,見過軍門。」
風塵僕僕的孫傳庭舒眉展顏,起手將他扶住道:「趙總兵何需多禮。趙總兵為主,孫某為客,該當孫某給趙總兵行李才是。」一扶相觸,感覺得到,他補服之下定是披著甲冑。
這時候趙當世斜眼瞭見站在孫傳庭身畔的一魁梧軍官,似笑非笑對他抱拳道:「高大人,許久未見了。」對方便是李自成的老部下、叛走官軍的「翻山鷂」高傑。
高傑點點頭,緊繃著臉抿嘴不語。他投靠官軍後長期追隨賀人龍,賀人龍為孫傳庭所斬,他與陳勇、董學禮等人主動依附,反而得了便宜,現為孫傳庭督標游擊,領親軍。若不是因著這個身份不得不隨護孫傳庭左右,他打死也不願來南陽。
不久後,李本深亦率兵來接,趙當世便與孫傳庭朝府城方向並馬而行,只交談幾句,趙當世就發現孫傳庭此人雖聲音平緩仿佛隨和,但骨子裡有著種執拗勁兒,喜歡主導話題,不太願意順著別人的話說,個性頗為強硬。因此早先準備好的一些話題都識趣地收了起來,並暗想:「無怪孫傳庭有才能卻不受皇帝寵信,這兩人怕都是自負自傲之人,針尖對麥芒,豈能融洽。」
及府城遙遙在望,孫傳庭道:「再等兩日陝兵集結裕州罷了,孫某就要率軍北去驅賊。從陝西轉運來的糧車不絕,屆時也將陸續進抵裕州,還請趙總兵幫忙周全周全。」
趙當世先道:「軍門放心,有我在,後方無憂。」趁機問道,「開封府被水淹的事,軍門可知?」
「知道。」孫傳庭目視前方,不動聲色。
「聽說侯大人還在考城縣,楊大人亦整兵汝寧府未完,趙某以為,軍門進兵可以緩緩。」趙當世建議道。侯恂、楊文岳兩部是河南府現在僅存還有野戰能力的官軍部隊。
孫傳庭雙眉微聚,一言不發,就好像沒有聽到趙當世說的話一般。趙當世心知他北上心意已經不可動搖,便道:「趙某迂見,此番擊賊,未可大戰,開封府城與侯大人情況未卜,可先拆各部掃蕩開封府南部,騷擾闖賊,疲其軍、擾其心,待時機成熟,再會各路大兵一戰定乾坤!」
可是,孫傳庭依舊沒有理會他。
趙當世暗自嘆息,不意間目光掃到高傑,卻見他雙眼直看過來,頗是陰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