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命數(二)

  龍興溝到武陽關近四十里,武陽關折去九里關更有二百餘里。其中武陽關與九里關之間群山連綿蜿蜒其間皆為崎嶇山道車馬不便,加之大雨不斷山洪泥流多發險阻,行軍甚艱。然而兵貴神速,王來興下了死命令,三日內必須抵達九里關。這對此次行動的指揮廣文祿而言,實可稱生平所接最為艱巨的任務。

  軍隊半日即到武陽關,廣文祿駐軍外圍,親自扣關,駐紮在武陽關的劉洪起確認他的身份後只放了他及數名親兵入內。看得出,縱然闖軍提前通過氣,但劉洪起對趙營依然十分防備。

  廣文祿來武陽關,一為給劉洪起打個招呼,二為了解九里關的情況。時間緊迫,與劉洪起見面後連蓑甲上的雨水都無暇抖落,在堂中對站著直接詢問道:「從此去九里關,三日內可到否?」

  劉洪起驚訝道:「三日?何必如此著急?」抬頭看看天幕如珠墜雨道,「平日裡俺們熟悉路徑,從這裡出發到九里關也要五日,眼下大雨紛紛,行路更難三日,三日決計到不了,再寬限兩日咬咬牙或許可行。」

  廣文祿肅聲道:「五日後左夢庚必到九里關,攻打關卡前後準備要留出兩日緩衝,三日趕不到九里關,仗也沒必要打了。等左夢庚到了九里關得知劉寨主的事,轉頭回來一定會打武陽關,那時候武陽關怕是保不住。」

  劉洪起哭喪著臉道:「廣爺怎麼拿這話唬小人,不是小人不肯帶路,只是武陽關去九里關山路確實陡峭萬分,鮮有修繕。要是也像武陽關和平靖關這條道兒小人與毛寨主、趙寨主時常打理的好走,切莫說三日,兩日也到了。」

  平靖關與九里關均在桐柏山區中段,不同之處在於,走平靖關這條路去湖廣只能從武陽關出。但走九里關這條路,進湖廣後山勢緩和,各種道路橫亘雜交,沒有固定去向。也因為這個原因,即便歷代駐紮九里關的朝廷官員想修路都難以下手,更不必說韓華美、馬尚志這種坐吃山空胸無大志的土寇了。

  左良玉要是真帶兵過了九里關,當初在鄖陽府山區連珠峽堵口子將他大軍困住的辦法用不上,其眾頓時如水銀瀉地,再掐就難了。所以對趙營而言,控制住九里關,便意味著能以最小的代價限制住左家軍。

  廣文祿心情鬱悶,久久沉默,不經意間瞥見衣後堆疊者許多旗幟,有大有小,便問:「劉寨主,這些是什麼?」

  劉洪起順他目光掃了眼回道:「都是些早前左良玉送來的左家軍軍旗,各式各樣都有,原本預計正式投靠左家軍後插在關卡以及諸寨。這不現在俺們投靠了闖王,這些都成了廢物,拾掇拾掇準備拿柴房燒了。」

  廣文祿聞言,忽而心中一動,尋即問道:「你適才說到武陽關與平靖關的路,這路有多遠?」

  劉洪起答道:「百里。」

  「從這裡走過去要多久?」

  「這條路好,輕裝急行估計、估計一日就可到。」

  廣文祿點點頭道:「也就是說,我現在出發,明日正午就能到平靖關了?」

  「是......是這個理兒......」

  「那麼到了那裡就可以休息半日等入夜再次行軍......」廣文祿又問,「從平靖關到九里關怎麼走?」

  劉洪起不解其意,只如實道:「到了平靖關,需得向北出桐柏山到信陽州之南,然後沿著山麓向東,再折向南可到,算起來約莫有個一百五十里。」

  「路好走嗎?」

  「平靖關北出桐柏山這一段百里,占大頭,好在道路整修不錯,抓緊些一日半可走完。」劉洪起琢磨著道,「再去九里關這五十里難走,怕要一日光景。」

  「那合起來就是三日半......」廣文祿托頜沉吟。

  劉洪起緊張道:「廣爺,你不會要走這條路吧?就算三日半順利到了九里關,這時間可還是超了。」

  廣文祿不答,轉問他道:「九里關駐有兵馬多少?」

  劉洪起應聲道:「只算能戰之兵,韓華美與馬尚志湊一起二千人。」說著訕笑幾聲,「當然了,說是能戰,但比起廣爺的人馬,那可萬萬上不了台面。」

  廣文祿暗自點頭,劉洪起還算老實,說的與趙營斥候打探來的情報基本一致。

  不過劉洪起仍有顧忌道:「三關各具奇險,九里關位處桐柏、大別兩山峻峰夾峙間,兩頭窄當中寬有若咽喉,極是難攻。甚至有民諺稱『婦孺守萬兵卻』,在那裡多有南朝、北宋的古戰場遺蹟,可見此關非同一般。」

  「以你之見,我兵去打九里關,勝算幾何?」

  劉洪起忙道:「廣爺大兵一到自然踏破城關無疑,只是......只是恐怕得多消磨些時日......」

  廣文祿道:「你的意思是兩日打不下來九里關?」

  「小人照實說的。」

  廣文祿嘴角微揚道:「無妨,本來打這九里關還有些沒底,多虧了劉寨主你,而今取下關卡,倒是大大有望。」

  數百里外,應山縣西南合脊寺。

  寺廟別院外頭,左家軍一眾軍官正焦急等待著。金聲桓來回踱步,盧光祖束手無策,高進庫則靠在檐下冷笑不迭。

  一名甲冑齊全的軍官從林中飛奔而來,滿臉不耐問道:「公子還不肯發話?」

  高進庫陰陽怪氣道:「老徐,勸你還是別等了,」

  徐勇朝院子看看,雙眉緊聚道:「查清楚了,錢中選已經帶兵進到了平里市巡檢司。」平里市巡檢司距離左家軍曾經駐紮過的長嶺崗只有三十里。

  高進庫道:「錢中選這孫子得寸進尺,一定是看我軍北去,想來伺機占便宜。」

  徐勇面色凝重道:「我軍進湖廣,打的是援剿總兵的旗號,但畢竟沒有經過朝廷准許,無事尚可,若真與錢中選鬧起來,他那個湖廣總兵保境護土的招牌可比咱們好使多了,又有宋大人給他作保,我軍處於劣勢。在未下決心進武昌府前,不宜起衝突。」

  金聲桓惱火道:「這孫子怎麼早不來晚不來,現在倒來了?這不存心添亂嗎?難道他也知道了我軍在河南的失利?他就三千來人,我軍現在合脊寺好歹也有七八千人,誰給他的膽子?」

  「不管那些,我軍如果繼續北上,不能不管背後的錢中選。我剛集合好了人馬,只要公子點個頭,即刻帶著營兵回去長嶺崗堵著。」徐勇嘆著氣說道,「北上的事,就勞煩三位老兄多擔擔心事了。」

  高進庫笑一聲道:「可現在公子不點頭,你又奈何?」

  徐勇抓著後頸皺眉道:「不是說好了卯時出發,現在都什麼時候了,怎麼還沒出院子!」

  「我進去把事情說清楚!」金聲桓從卯時就候在了這院落外,至今已有三四個時辰,實在是一肚子窩火,這時外頭軍情迭來,他著實忍耐不住了。

  「也好。金兄,你頭面大,進去看看公子什麼意思,哥幾個保你。」盧光祖苦著臉道。他其實躁動不下金聲桓,只是沒敢出頭罷了。

  金聲桓隨即推開擋在院門口的兵士,搶進院裡,先大喊了幾聲未聽回應,徑直闖進正堂,揪住一個兵士喝問:「公子在哪裡?」

  「在......在裡屋。」那兵士面如土色,向里指了指。

  金聲桓將他甩到一邊,三兩步到了裡頭,乍見之下,吃卻一驚。只見左夢庚正跪在床前,俯首流淚,床上躺著的,則是他的四房夫人饒流波。

  「公......公子?」金聲桓不由自主結巴了,呼口氣小步上前,右手搭在左夢庚肩頭。

  「誰!」左夢庚之前似乎並未覺察到金聲桓到了,此時大驚站起,「金、金叔!」

  金聲桓用一種不敢置信的眼神看了看他,繼而看了看饒流波,愕然問道:「公子,你這是做什麼?」

  左夢庚抹去眼淚,頭向著閉目不語的饒流波偏了偏道:「流波病了。」聽這話,他臉上的一派苦楚都是因為患病的饒流波。

  金聲桓著急地一跺腳振聲道:「公子!軍隊集結了好幾個時辰只待開拔了!」

  沒想到左夢庚毫無愧疚之意,居然道:「金叔,今日走不了,流波患病動彈不得,也受不了顛簸......」

  「那就把她先安置在寺里,回頭再接!」金聲桓聽到左夢庚這麼說,端的是痛心疾首,「軍事要緊,萬萬耽擱不得!」

  左夢庚還沒回答,床上饒流波忽而呻吟起來。左夢庚仿佛觸電般撇下呆若木雞的金聲桓於不顧,迅速撲到床邊,柔聲道:「流波,感覺好點了嗎?」

  金聲桓重重喘兩口氣,才將翻湧的氣血壓回去,卻見左夢庚完全不理會自己,輕輕握住了饒流波的手:「你安心著,我陪著你哪兒都不去。」

  饒流波半閉著眼,聲若遊絲:「左郎,你可別丟下奴家。奴家孤孤單單一個人,怕得緊......」

  「在呢,在呢。我不走......」

  金聲桓聽不下去,強捺火氣,呼道:「公子!外頭大傢伙兒都等呢!時下已然白白耗去了半日,實在拖不得了!」

  他剛說完,饒流波便又痛苦呻吟起來,左夢庚心中大急,眼淚直流轉過身道:「流波在隨州受了驚嚇,這兩日又遭風吹雨打,落下了大病,命在旦夕,金叔你就別嚷了,給她一個清靜!」

  金聲桓蹙著臉道:「那軍事如何安排?」他眼見此情此景,無言以對。但想就聽到左良玉「死訊」時左夢庚都不曾見現在這般悲傷,而今卻為一個女人勞神至此,當真是爛泥扶不上牆。想歸想,口裡留情面,憋著不說,只道,「還有南面,錢中選正帶兵北上,意欲威脅我軍腹背,徐游擊請示率他一營兵回長嶺崗據守斷後......」

  「金叔,你就別煩我了!」左夢庚淚雨簌簌,「我現在腦子裡根本容不下這些!」短短几日,各方軍情紛至沓來,各種消息也層出不窮,如今又有饒流波患病,左夢庚重壓難耐,早就瀕臨崩潰。

  「公子!」

  「該怎麼做,全憑几位叔拿主意......我只要留在這裡陪著流波......」左夢庚說著說著,泣不成聲,「金叔你行行好,就別再迫我了!」

  金聲桓哀嘆數聲,瞧左夢庚那可憐兮兮的模樣,真怕他下一刻就跪在自己身前。便不再多說,漠然點點頭,搖著頭離開了。

  到了外頭,另外三人齊圍上來,覺著金聲桓表情陰沉,心裡都是一墜。高進庫強笑道:「老金,公子怎麼說?別擔心,咱哥幾個什麼風浪沒見過,沒事兒!」

  金聲桓想了一小會兒道:「公子臥病難起,傳了口令。老徐,你帶人去長嶺崗防備錢中選。老盧,你一營兵留在這裡周護公子等人,並伺機策應老徐。老高,你和我率軍,繼續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