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下闖軍如潮攢進,城上負責守御裕州城勇衛營將領周遇吉凝視皺眉。看著不畏生死、前赴後繼著湧向城池的闖軍兵士,他有些後悔太早帶馬軍歸城。孫應元正在另一端全力督戰,城頭錯落的人影來來回回,稍稍分心,他的身姿登時消沒在了紛雜的人群里。
「啟稟周大人,賊寇馬軍動了!」有親兵來報。
周遇吉向城外荒野望去,但見藍天碧草間道道煙塵飛揚,果真有數千闖軍馬軍正朝城門方向疾馳,氣勢非凡。
「這可不成,傳我令,備好鞍馬,即刻出城!」周遇吉一緊甲束,繃臉抿嘴,「再派人通報孫大人,就說賊騎欲突城,我去引開。」口音使然,他說話結句時不由自主尾音上揚,平日裡說笑起來平添幾分有趣親切。可值此情此景,左右兵士聞言無不肅然應諾。
周遇吉亦是遼東人。他出身廣寧中屯衛,少有膂力,勇悍且精於箭術,以功調任京營。崇禎九年抵禦犯京清兵有功,嶄露頭角。之後隨勇衛營監軍太監劉元斌赴中原剿寇,戰功卓著,是謂勇衛營首屈一指的猛將。
劉元斌自保心重,本來不願意馳援南陽府,是周遇吉主動請戰,拉上了孫應元一起說服了劉元斌,才得以成行。抵達南陽府後,孫應元憂慮兵馬寡少,想要駐紮到靠近南陽府城的鎮平縣一帶,但被周遇吉勸阻了。
那時周遇吉對他說道:「京營為天下中流砥柱,你我又是勇衛營之鋒芒。闖軍洶洶而來,我等受人所託、為人護境,豈有大敵當前反而後退的道理?」一意堅持,孫應元受其感召,隨即便與他入駐了首當闖軍之沖的裕州,是以才有了今日大戰。
官兵忙碌不絕、闖軍緊逼不斷,周遇吉綽大刀正欲沿階下城,孫應元派人來道:「周大人,孫大人說已經差了使者給鄖襄鎮趙帥求援,再堅持一會兒等候援軍,無需著急。」
「來不及了!」周遇吉頭搖得像撥浪鼓,「天邊還沒趙當世的影子,但底下賊寇的大軲轆車已快俟近城牆根部,再遲一步,城池難保!」
開戰至今,裕州城外從二百步開始,已經鋪滿了闖軍兵士的屍首,且越接近城牆屍體的密度越大。屍山血海之間,闖軍兵士仿佛殺不盡滅不完也似,一撥接一撥、一浪接一浪,全力以赴試圖撼動裕州城的防線。一開始,官軍們還能水來土掩,憑藉建瓴之勢,利用弓弩銃炮及檑木、滾石、金汁等各種手段阻擊闖軍。但持續時間一長,闖軍氣焰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反而變得更加不可阻擋,疲敝沮喪的官並多少有些手忙腳亂、顧此失彼。周遇吉隨便瞟一眼,就能估計出推抵至城牆邊的闖軍兵士已經不下千人了。
「這已經不是流寇了......」
周遇吉喃喃搖頭,再這麼下去,等闖軍的大軲轆車隊到位,其勢難遏。闖軍將帥必然看得出有可趁之機,派出那支直奔城門的馬軍的目地當是為了在城牆出現豁口後不給官軍重組堵缺的機會,搶先衝進城。
不過,因為忌憚城頭的官軍火器,這支馬軍在距離城門二百步外的西南方位留駐觀望。周遇吉認為這是破綻,他正可帶馬軍從這二百步的空隙中插進去,將城下的闖軍驅散打亂,再趕在闖軍馬軍攻來前脫身。時間雖緊,可也好過坐以待斃。
「報與孫大人知道,本將帶馬軍七百走西門出城!」周遇吉大聲說著,看了眼兀自沸反盈天的城頭另一端,健步如飛。
闖軍主攻北門,西門外幾無防備。周遇吉領本部馬軍出得城門,徑轉北門外。他的這些馬軍個個鐵甲包護,且與一般官軍馬軍的喜好不同,無人裝配三眼銃,基本靠長刀重槍近戰搏殺,只有少數隨身攜帶強弩快弓。所用戰馬同樣為塞上名種,不甚高大但勝在極能負重、吃苦耐勞,它們和背上的主人們相似,全都披掛齊整。人馬合一,跑動起來猶若會移動的尊尊鐵塔。
養這等重甲馬軍花費頗巨,而這也是為什麼以周遇吉如今的地位職銜,所帶兵數從未超過千人的原因所在。他把這些馬軍當作自己的兄弟,即便節衣縮食,也得先給他們湊齊了軍餉。這些馬軍因此對周遇吉感恩戴德,逢戰皆願效死力。
出了城臨戰在即,周遇吉好似出籠之鳥,深深吸了口氣,渾身說不出的暢快自在。迎著漸至當空的陽光,他將手中長刀在半空中掄出個囫圇圈兒,縱聲長嘯:「跟老子去滅了闖賊!」鐵蹄翻動,厚重而又輕快。
周遇吉帶兵繞過城角,直插前陣闖軍的背後,那裡,薛抄正催督大軲轆車隊死命向前。
經過反覆進退拉鋸,薛抄雖未受重傷,但火炮掀起的無盡沙土早將他整個人蒙上了厚厚的塵垢,他每走幾步就要猛烈咳嗽喘氣,將不知怎麼蹦入嘴中、鼻中的碎石沙土清理一二。在他的努力下,御寨兵士又死了上千人,可這前前後後近兩千御寨兵士沒有白死,借著袍澤血肉堆砌而成的掩護,後續的大軲轆車隊中的大部分已經靠到了城根。
薛抄仰面一箭將頭頂一名意欲倒灌沸騰金汁的官兵射翻。那官兵本與另外兩人三人合力舉著裝滿金汁的大鐵鍋,一角坍塌,其餘二人失力,大鐵鍋頓時反倒城頭,燙死燙傷不少官兵。
聽著此起彼伏的慘叫,薛抄勾著腦袋摳著耳中的土灰,喝問御寨兵士:「損失了幾輛車?」
「三輛!」
「賊你媽『的,還好!」薛抄嚷聲點頭。裕州城遠遠不及開封府城那樣堅固,本來闖軍用上數十石火藥就是殺雞用了牛刀,就算損失三輛,剩下所有大麻袋裝著的火藥也足以將外向敷磚內向夯土的裕州城牆炸開個口子。
「不好了,百步外有官軍馬隊!」
「什麼?」薛抄聽左右兵士惶恐大喊,回頭一看,遠處,莫名其妙多了一支馬軍。但見那支馬軍的甲冑耀眼得緊,當是官軍無疑。
「怎麼辦?」左右兵士基本都嚇得呆了,連往大軲轆車上卸麻袋的動作都不禁停滯。
「畜生,趕緊的!」薛抄勃然大怒,起手刷刷幾鞭子打出去,叫罵道,「又不是漂亮婆姨,有什麼好看,都給老子趕緊掘坑卸麻袋!」他怒歸怒,其實心中也怕得很,官軍早就注意到了自己這邊的大軲轆車,派出馬軍分明就是要來阻攔。可對面官軍馬軍裝備精良,僅憑自己的御寨兵士,哪裡又能抵敵,所以他為今能做的,只有搶在官軍馬軍衝殺來前將掘坑填火藥的任務完成。
眾御寨兵士心中戚戚,有些想走的回身就望見數百步外鐵面無私的闖軍監陣隊,但想就算跑了,終究不免屈辱地被闖軍「正法」,倒不如豁出性命,且將眼前事辦好。於是在薛抄連踢帶打,揮刀恐嚇中,強迫自己不去想背後那隨時會到的官軍馬軍,或是嚇得打顫失禁、或是嚇得涕淚縱橫,好歹抖抖索索只顧卸袋掘坑。
周遇吉對闖軍馬軍有所顧慮,原先的計劃是在城北現身,能將城前的闖軍嚇潰驚散最好不過。誰知闖軍兵士意志倒是堅定,完全不為所動,心中嘿然,立刻布置兵力,將七百騎分兩部,一部二百人直取北門下驅趕那裡的闖軍兵士,一部五百人由自己帶著主動逼近百步外的闖軍馬軍。
他盤算過,即便自己能解除城北之圍,但若闖軍大部馬軍接踵而至與城下遞進的步軍相合圍困,自己免不得撿了芝麻丟西瓜,成了瓮中鱉。以二百騎打城下闖軍兵士足矣,五百騎先將蠢蠢欲發的闖軍馬軍牽制住,再伺機抽離,可保萬全。
軍旗舞動,七百馬軍立刻分頭行動。薛抄覷得官軍馬軍動靜,萬分緊張,可後來見來大部分官軍馬軍轉去了別處,登時膽氣復振。他估計朝自己這邊殺來的官軍馬軍只有二百左右,老實說,他依然沒有勝算,但沒有勝算又如何,他要的並不是擊退對方,而是儘可能拖住對方為自己爭取足夠的時間。現在官軍只分了三分之一過來,這不是賺了是什麼?
「你幾個,別停下!」薛抄雙眼圓睜在左手邊的一名御寨兵士的屁股上踢了一腳,刀鋒一指右手邊,「你幾個,召集些弟兄,隨老子去堵路!」
「堵路?」左右兵士偷瞄了遠處幾眼,「這路堵得住嗎?」縱然只有兩百騎,但鐵甲重裝的二百官軍馬軍齊奔,一樣轟轟然然。
薛抄沒理會身邊兵士的質疑,他們嘀咕歸嘀咕,覷得薛抄手中明晃晃的刀刃,手腳絲毫不敢怠慢。不多時,薛抄身邊就聚起了二百來人。
這二百來人大多是鏖戰至今未死的頭批御寨勇士,個個渾身血污,衣甲襤褸。時不我待,薛抄沒空顧及軍容,往斜上方的城頭掃了兩眼,猛吼道:「順子都通透些,聽老子一聲令下,衝出牆根!」
「衝出牆根?」
不少御寨勇士大驚失色。他們之所以能在城根存活至今,主要摸透適應了城頭官軍攻擊節奏。只要貼著牆根不停遊走,便能使官軍猶豫難決,從而爭取到生存的機會。可要是離了牆根跑到官軍銃炮的打擊面內,那就天兵天將也得給打上幾個血窟窿。
「對!」薛抄揚聲怒目,「跟著老子,敢退半步今日就是你等死期!」
「今日就是你等死期」倒不是薛抄在恐嚇他們,這些御寨勇士人人心知肚明讓官軍馬軍衝到牆根意味著什麼,如果臨陣退縮,不等薛抄或監陣官執行軍法,自己所有人只怕都得先葬身在鐵蹄長刀之下。他們現在只能將求生的希望寄托在薛抄身上。
官軍馬軍逼近只剩八十步,即便手腳都已經不受控制劇烈顫抖起來,汗水涔涔的薛抄依然極力穩住心神,同時低吼彈壓著驚惶失色、幾乎處於崩潰邊緣的御寨勇士們。
只剩五十步,有幾名御寨勇士承受不住巨大的心理壓力,發了瘋般轉身要跑。薛抄及幾個親信眼疾手快,不留任何情面將他們全數剁倒。
僅餘三十步,這時候連同左右親信都向薛抄投來了恐懼的眼神,薛抄一舔乾裂的嘴唇,往城頭再看一眼,等到官軍馬軍仿佛頃刻就要正面撞上之際,猛然怒咆:「出!」
短短一個字的空隙,二百御寨勇士同時閃出牆根。城頭官軍第一時間發現了他們,而且很顯然,混亂中,他們對周遇吉的臨時行動並沒能做到有效且默契的配合。幾乎一瞬間,待命已久的銃炮齊刷刷激射,硝煙滾滾中血肉橫飛,滿目瘡痍的地面頓時立刻落雨也似灑滿了御寨勇士的殘肢斷臂。
薛抄不惜命,不惜自己,也不惜別人。在李自成眼裡,裝備低劣的御寨兵士只有當炮灰的命。他本來不服,可事到臨頭思來想去才赫然發現,好像還真是那麼回事,除了血肉之軀,御寨兵士的確沒有什麼拿的出手的東西了。
以己之長攻彼之短,薛抄輕賤自己人的命,以命換命的事,他料定官軍做不出來。
果不其然,全力衝刺中的那二百官軍馬軍眼見前道銃彈連墜,急忙收住了馬蹄。他們雖然沒有被友軍誤傷,但近百步積蓄起來的衝勁亦蕩然無存。
煙塵散盡,駐馬觀望的官軍面前,僥倖不死的薛抄率殘兵數十人嘶吼如若鬼神,尖嘯著驟然衝殺出來。咫尺距離,官軍來不及提速帶馬,不得不陷入了原地混戰。
用近百條性命換官軍馬軍一停、掩護大軲轆車隊,薛抄認為值了,而且自己還沒死,這可太值了。當然,他不認為自己臨時收攏起來了剩餘數十御寨勇士能夠戰勝官軍馬軍,他只求每死一個御寨兄弟,都能換來一些寶貴的時間。
「殺!」
死中求活,口含血沫的薛抄帶著數十御寨勇士邊戰邊呼。他們個個喪失理智般不顧一切接近官軍的戰馬,身手好的死命攀爬、身手不好的徑直抱著馬腿似個沙袋被甩來甩去,利用一切本能糾纏這二百官軍馬軍。
官軍馬軍緩過神來,群馬齊喑、揚蹄奮鬃,盡皆揮刀怒戰。激戰不久,猶且散在薛抄周圍的御寨勇士只剩寥寥十餘個,而官軍馬軍不過死傷一二人罷了。
「別管他們了,踏過去!」
薛抄連扒帶拽,與一名官軍騎士相持不下,幾次爬上馬背,都被騎士頂了下去,幸虧他矯捷,避開了幾刀致命傷。此時耳畔聞得官軍馬軍中有人呼令,一分神,不防胸前給馬一撞,整個人當即骨碌碌滾出十餘步外。
灰頭土臉爬起來,身邊有人扶起他,急道:「薛頭領,火藥埋好了!」一轉眼,自己居然滾到了牆根。
「點火!」他不及多想,反射性地喝道。
「可......」那人臉一蹙,淚水直流如喪考妣,「可離這麼近,咱們......」
薛抄嘿嘿兩聲,眉宇間布滿陰沉:「你是想咱們孤孤單單去死,還是想再拉些官軍墊背著去死?」轉而用盡全身力氣巨吼,「給老子點火!」
亡命至此,一切都值。看著那人大哭著手腳並用爬去,薛抄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