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五牙(一)

  為了將何大化請到火器坊,何可畏沒少花心思。一開始何大化要求在襄陽府府城修建天主寺,何可畏哪裡敢允,只答應不會阻撓他在襄陽府內傳教。一番談判後,再退一步,承諾沈埡的天主寺也會派人前去專門守護,寺內天主僧全由趙營撥款供養。

  何大化在大明傳教也有十餘年,知國民對天主的提防與偏見非一日可消,是以審時度勢,並沒有固執己見。況且他傳教並維持天主寺運轉也很需費錢財,又見趙營出手闊綽,的確真心實意,便在六月初正式加入了趙營,和勞崇漢等佛郎機人一起受內務司下的火器坊節制。

  來大明傳播天主的西洋番人大多有絕技傍身,否則身無長技無立錐之地,何談讓他人信服心甘情願皈依天主?何大化尤其擅長數理與天文,來大明前還曾自修過軍事類的書籍,對火炮火銃等絲毫不陌生。他移居范河城,同時從沈埡帶來了產自西洋的諸多遠鏡、尺規、鐘錶等物品和工具,令何可畏等范河城文武嘖嘖稱奇,大開了眼界。

  應繪衣也隨行住到了范河城。當然,知她漢名的人不多,人們只知道火器坊里那極有學問的番人有個小名叫做「路亞」的漂亮女兒。女孩子性格活潑,口齒伶俐,是大伙兒辛苦工作之餘的開心果。

  因生於佛郎機,何大化與勞崇漢等佛郎機人交流無礙。且比起勞崇漢,他精通漢話,所以與坊主陸朴一併其餘漢人工匠交流效率極高。通過本身具備的各方面專業知識,他很快融入了火器坊的工作流程,並在六月中旬至七月上旬的這段時期接連攻克了幾道此前一直困擾著火器坊的技術難關。

  陸朴一對何大化極為尊崇,幾次請求將火器坊的坊主職位讓給他,何可畏當然拒絕。番人厲害歸厲害,終究是異族難以全信。尤其每每想到這個淺瞳鷹鼻長相的番人居然和自己還是本家,何可畏心裡總覺得十分彆扭。

  不管怎麼說,公事為重。內務司並火器坊上下人員齊心協力,終於在七月下旬將趙當世定下的三種炮型都鑄造了出來。和預期相符,三種炮炮身皆用銅製,青銅、黃銅並用,耐磨且散熱效果佳。同等體積,銅重於鐵,從廣東買了的五門紅夷炮都是鐵炮,何大化等以此為參考標準,焦勞昕夜、日夜攻堅,最後居然真就達成了用更重的銅造出了威力相同但炮身更輕這一成果,頗為不易。

  趙當世在靶場上仔細看了看三種炮的炮身上鐫刻銘文,發現一號紅夷炮重四千五百斤、二號紅夷炮重千八百斤,竟是比原來規定的重量還有減輕,不禁更對火器坊的研造能力刮目相看。

  何可畏見趙當世滿意點頭,大添信心,說道:「主公未到前,三種炮都試射過多次,最近一次,還調運到鄖陽府徐統制的軍中,用來阻擊獻賊。屬下當時在場,只見一號紅夷炮架於城頭,一炮轟出,彼端人馬騰飛,自空中墜者紛紛無數,威力實在可怖!」

  趙當世微笑點頭,立於靶場麾蓋蔭蔽處,問道:「那麼現在只剩炮車未成了?」

  何可畏點頭道:「炮車也早緊鑼密鼓地設計中,已經大有進展。眼下先不說野戰,只憑我營自鑄的大炮守城,毫無問題!」

  光說不練假把式。幾聲號角聲揚,趙當世旋即和在場人員一道用厚棉花塞耳,等待放炮。在佛郎機教官並教練使司教練的齊聲指揮下,炮手們有的拿著規度、銃尺用以測距離、測填藥量,有的則「哼哧哼哧」懷抱實心鐵彈咬緊牙關往炮口裡塞,有的開始手持頂端包裹厚重棉布的木竿往木桶里蘸水為炮彈出膛後的清膛工作提前準備,全都緊張地進行著前期工作。趙當世注意到,這時操演的炮手基本都還是佛郎機人。

  第一發試炮,炮身與地面平行,無任何角度。負責下令發射的是教練使葛海山,他身邊的陸朴一則手持一冊炮表,負責記錄並給出調整建議。

  趙當世沒聽到任何發射的命令,只看到何大化嘴巴大大張了一下。瞬時間只覺腳下地面震動連連,兩門紅夷炮的炮身先後向後小幅度地一縮,青煙登時從炮口四溢彌散。遠方,作為靶子的幾座小土壘前方,則如海浪般泥沙飛掀。

  「彈丸與火藥壓太實了,彈、藥間應留些縫隙。」

  趙當世暫時取下塞耳的棉花。這時何大化正大聲訓斥操作大佛郎機炮的幾名佛郎機炮手,另幾個佛郎機人七手八腳將大佛郎機炮從固定架上拆卸下來,從後將子母銃管分開。趙當世看得很清楚,射出去的只有兩門紅夷炮的鐵丸,大佛郎機炮發生了悶燒不爆的現象。他也操過炮,一眼就看出了問題所在。

  「是,是......」何可畏後背生涼,暗罵這群佛郎機人不爭氣,上不了台面。早不出意外、晚不出意外,偏偏輪到趙當世面前啞火泄氣,「這群佛郎機人沒見過世面,主公在場監督,彼等免不得心慌意亂,丟人現眼。」他只把耳中棉花拔得鬆了些,兩團白棉從他兩側耳洞伸出來,與他氣得跳腳的表情相配,那形象令人莞爾。

  趙當世見佛郎機人已經迅速將那兀自冒著煙的佛郎機子銃更換成了正常裝彈填藥的子銃,邊將棉花塞回耳中邊道:「試炮嘛,正常不過。」繼而又道,「之後給教練使司多施加些壓力,讓他們快快訓練出我趙營自己的炮手。」

  「屬下領命!」何可畏悻悻而言,隨著也將棉花重新塞實。

  幾門炮清膛部署完畢,繼續發射,每輪炮發,即有兵士立刻飛馬而出,測量射程距離、炮坑深淺及離靶子的偏移程度等等數據,一一上報。幾輪測完,只看用固定的炮身打擊固定靶子,結果總體還是令人滿意的。

  趙當世讚許了幾句,又鞭策了幾句,何可畏等人答應不迭。何大化和勞崇漢、陸朴一、葛海山都轉過來拜見趙當世,趙當世與他們交談了幾句後道:「如今大炮鑄造十成八九,至於炮車,以助位之能,必然無可擔心。」

  「多謝主公誇讚,屬下等不勝欣喜,日後必將更加勤勉,不負主公厚望!」葛海山作為代表回道,「但屬下等在制炮期間,還討論出些看法,希望向主公匯報。」說著,將視線轉向何大化與勞崇漢。尤其是何大化,因為本身具備軍事方面的知識,不但參與到了制炮,這兩個月來走訪襄陽府、鄖陽府各地,對趙營軍隊兵種構成的調查分析,總結出了自己的觀點。

  「先生有何金玉良言?」趙當世笑眯眯問道。

  何大化向趙當世行了禮,尋即道:「鄙人所見,今軍中火器之眾,少則三四成,多則五六成。如鄖陽府徐統制效節營兵,操持火器者乃至七八成。火器凌厲,毫無疑問,可若使兵士空得武備而無合適的訓練與戰術,只怕無法完全發揮軍隊之戰力。」更說道,「向日鄙人專程前往鄖陽府,從徐統制往軍中一觀,但見步炮疏離、行伍呆板,對付全無章法之敵尚可,倘遇靈活善變的狡詐之輩,極易給彼方可趁之機。」

  「此話何解?」

  「今軍中火器戰術,統一為銃炮居前齊射,敵軍若以銳卒、鐵騎用命衝鋒,我方一銃換三矢,大大劣勢。待凶敵俟及近處搏殺,則陣型雖厚難以阻攔,兼笨拙臃腫難以調度,立時無能為力。換以戰車鞏固,更是簡陋緩慢,顛簸如浪,實自縛手足之舉!」

  在趙當世聽來,何大化的話可謂一針見血。

  明軍的待命陣型整體而言實心方陣為主,所以裝配火器比例較高的部隊大多慣結空心方陣,以求能做到快速變陣並四面張射,阻擊敵軍。但變陣時因為令行禁止不到位,幾乎所有的銃炮手都會盡力向外圍展開從而使得整個方陣的面積短時間內膨脹數倍。

  這樣的戰術主要是由前期對付塞外蒙古諸部時發展而來,情況發生在空闊平原尚無大礙。可自從流寇起、滿洲興,明軍與他們作戰的主要戰場則往往發生在多山狹窄地帶,大陣難以布開,只能遷就地形,分散成各個小陣各自成組。

  理論上各小陣間可以互相提供火力支援,以防敵軍趁隙而入,但實際考慮到銃炮最大射程普遍遠於弓弩,故為防止火力交叉誤傷袍澤,只能增加小陣與小陣相隔的距離。儘管明成祖朱棣曾說「兩軍相對,勝敗在於呼吸之間,雖百步不能相救」這樣的話告誡將帥臨陣不要輕易分散兵力,然而時過境遷,為了發揮火器的最大效力,此等「祖訓」亦早給只顧倚仗「火器之利」的各部明軍拋諸腦後。

  徐琿出自北方邊軍,沿用的火器戰術大多繼承自前朝戚繼光、俞大猷等人成果。戚、俞所處時代,塞外騎馬各部乃是明軍主敵,是以尤其熱衷使用乘載火器的車營車陣拒敵。指揮車營、騎營、步營協同合作,內中操持火器的兵力超過半數,並在戰鬥中將他們布置在陣線前列以便形成最猛烈的火力。

  戚、俞在時,這套戰術得心應手,無甚紕漏。可他倆死後,繼任的大部分明軍將領都是目不識丁的武夫,只會騎馬射箭,對兵書上的內容實則一知半解,往往只能照貓畫虎,學個三四分相似便可。如此不思進取,後繼無人,明軍火器部隊戰術自然乏人推動適應時代發展的改革。

  此等作戰方式對上分散而戰塞外騎馬各部能受到良好效果,只是數十年過去,明軍面對的敵人已不是當年那些機構鬆散的韃靼各部,而成了組織嚴密的滿洲兵及狡猾善變巨寇,舊有戰術戰法顯然已經古板過時。

  趙營火器部隊是徐琿一手帶出來的,在山西邊軍中長期的浸潤縱然讓他對各種舊戰術熟稔於胸,卻也限制了他的創新能力。按照他老一套的思維訓練出來的趙營火器部隊的的確確在打擊川中棒賊和士氣低落的部分官軍時無往不利,不過一旦磕上稍微機變的對手,呆滯僵硬的缺點立刻暴露無遺,昔日的范河城之戰就是很好的證明。

  趙當世私底下曾問過當時作為對手的馬光春對此戰的看法,馬光春沒直接評判此戰得失,卻直接指出了趙營火器部隊存在的弊端。他認為徐琿確實將火器運用之法帶入了趙營,卻不免也帶來了邊軍中的一些陋習。比如操演時的方陣就大多流於表面形式,雖金鼓聲振、井然有序,但就整個陣型揪出將士細問,則「問之兵,兵不知其故。問之將,將亦不知其故」。遭到幾輪齊射打不垮的硬手反擊,就會匆忙將方陣改為「一堵牆」那樣的線式隊形,挖塹掘壕繼續蠻戰,可腳跟不定、氣勢已去,怎能再克敵制勝。因此,縱觀趙營前後十餘戰,火器部隊素來都難成為決定勝敗的關鍵。這是一個遺憾,也是必須加以解決的痛點。

  「鄙人現在已開始著手按平生之所學,編纂練冊,總結西洋所見諸國軍爭之法。預期一兩個月當有所成,屆時奉獻趙帥,以供參研。」何大化說道,「內容主要還是在於各兵種間相互熟悉,並從中擇選合適兵種配比布置,必立足於當前貴軍的實情。」

  「先生費心了......」馬光春的看法與何大化所說各兵種之間要相互了解袍澤機動目的觀點隱隱一致。趙當世由是深切感到在趙營軍隊火器比例日漸攀升的當下,對軍隊戰術的改變迫在眉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