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江浪(四)

  草撇船居前,其餘各色艇船隨航左右,數里外的江上火光燎天,但更近的後方,亮光星星點點鋪滿煙籠著的水面,那全是緊追不捨的賊寇船隊。

  廣文祿三兩步竄到船艙中稟道:「主公,救到羅大哥了!」

  「羅大哥?」趙當世疑惑道,隨即反應過來,「羅教練嗎?他在哪裡?」

  廣文祿自知心情激動下有些失言,忙改口道:「是、是羅教練......」尋即又道,「適才左翼一艘車輪舸從水裡撈起了羅大......羅教練,他抱著浮木隨江水漂了一程,躲過了賊寇搜殺,雖中了兩箭但都不在要害,性命無憂,已經艙內包紮了。」

  趙當世舒氣撫掌略微欣慰,繼而問道:「賊寇的船上鉤了嗎?」

  廣文祿答道:「賊寇吃了我營主力,戰意正熾,追勢甚急!」接著道,「向前再過三里就是馬口湖與大江相連的草盪子了!」

  趙當世咬牙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以我趙營兒郎數百條性命為代價,今番必定得將這賊寇船隊盡數全殲!」

  馬口湖位處馬口鎮以東數里,與大江相通。湖水不深,大多爛泥淺灘,吃水稍深的戰船無法進出,因江、湖水兩面對沖,大江在此繞出一個洄灣,一線之隔,與淺湖水相對,江水卻是極深,更兼蒿草蒹葭遍,十分利於水戰伏擊。

  趙當世作為誘敵先鋒出戰時,已經與黃得功與林報國約好,在這裡打一場殲滅戰。眼下雖由於趙當世水戰指揮不力,誘敵過程中損失慘重,好在最終戰術目的算是達到了,嘗過甜頭的賊寇船隊猛進不止,大有不把趙當世船隊徹底覆滅不罷休的氣勢。

  接近馬口湖口子,周遭江水陡然湍急起來,廣文祿急令兵士用力操舵划槳,保持方向不偏。大浪激流不斷顛簸船身,坐在相對穩固的草撇船中的趙當世尚需緊抓扶欄才不至於東倒西歪,但胸腹氣悶仍然有些暈頭轉向,由此可知其他小船官兵們是何種艱苦境遇。

  「穩住!」船艙外頭,廣文祿等軍官呼叱大喝,趙當世拄刀起身,艱難探到艙外,一個急浪打來,草撇船船身歪斜,幾乎翻覆。透過如雨幕墜落的浪花,百尺之外,賊寇船燈閃爍不絕。

  「賊他媽的黃得功,人呢!」趙當世憑刀顧望,風浪中,四野唯一可見只有那隨風搖曳空空靜靜的草盪子,卻不見約定好的友軍。

  退到這裡,已經退無可退。廣文祿揚刀疾呼,軍令傳下,從草撇船開始,隨著哨號鑼鼓齊響,趙營所剩二百餘人的水軍開始掉轉船頭,擺出迎戰的架勢。

  「主公,怎麼辦?」預想中的友軍並未現身,廣文祿頭一個念頭便是給人擺了一道,眼見滿江『賊寇逐漸逼近,年輕的他免不了驚慌起來。

  「掉轉船頭,準備迎戰!」靠人不如靠己,事已至此,趙當世沒時間去自怨自艾或責備他人。若設伏殲賊的計劃泡湯,他能做只有且戰且退,再度退向馬口鎮港口,走陸路撤離,「大船在前,小船在後,隨本鎮殺賊!」

  廣文祿本來心緒難平,可聽到了「隨本鎮殺賊」這五字,膽氣復生。他亦縱聲高呼:「兄弟們,抓緊了刀、護好了紅冊,主公要帶咱們殺賊啦!」

  一句提醒,四周趙營官兵仿佛各個醍醐灌頂,他們本因袍澤遭害而憋著一口怒郁之氣難以宣洩,此時又記起紅冊中的激勵與教誨,轉目望去,一個挺拔堅毅的身影正傲立船首,舉刀面迎賊寇船隊,即便看不清面目,他們也知道,這是自己的主公。由是不知怎地,熱血登時沖頂,心情激盪,齊聲呼嘯:「願隨主公殺賊!」

  草撇船船首佛郎機炮首發兩丸,打在賊寇船隊之間,濺起偌大水花。四艘較大的車輪舸當先飛沖,劃浪而出,另有小型的遊艇十餘艘隨後策應,皆無畏向前。距離燈火輝映的賊寇船隊僅數十尺,趙營官兵俱出棚艙,肅穆堅定,人人做好了接舷血戰的準備。

  「主公請進艙!」廣文祿在兵士的幫助下披上了第二層鐵甲,一人雙甲是他的標配,但不到萬不得已的生死關頭,他一般都不會如此全副武裝。

  趙當世未答,前方數十尺外乍起亂響,他本以為前軍已經開始接舷,遙遙遠望,驚見原來遍布小船的江面上不知何時居然出現了幾艘龐然大物。

  突然出現的大船似乎是從賊寇後方開來的,體型甚大遠超趙當世此前乘坐的沙船,以其三桅五帆的特徵目測當為鳥船。這些鳥船中又夾雜些稍小的子母舟,一齊肆意衝突,所向無阻,擋在面前的賊寇小船紛紛散亂。

  這時候,趙當世周圍的草盪子中竟仿佛無中生有,更快速駛出了不計其數的蒼山船,迅疾穿插到了趙營船隊的序列里。蒼山船俗稱「蒼山鐵」,亦屬小型船隻,設有櫓,風順則揚帆,風息則盪櫓,輕便靈巧。蒼山船與鳥船、子母舟等都是武昌府官軍水軍的制式戰船,比起分給趙當世的各類雜牌戰船實在精良不少。這幾種船一現身,趙當世在最初的驚疑過後,明白過來,今夜局面已經峰迴路轉。

  「趙兄久等了!」一艘蒼山船駛近草撇船,船上一將拱手大聲招呼。

  趙當世舉過火把定睛細看,來人可不就是黃得功,便道:「黃兄來得正是時候!」

  黃得功身手矯捷,一躍跳上草撇船,說道:「前不久有賊寇偏師意欲偷我馬口鎮軍營,黃某臨時抽身將之驅走,因而耽擱了。」並指點道,「老林就在對面的鳥船上。賊寇入彀,死路一條!」

  環顧茫茫江面,本就散漫江上的賊寇船隊此刻在官軍大船的衝擊遮斷下陣型破碎,進退失據。大船上的官兵居高臨下,不斷投射犁須鏢、雙須鏢、單鏢槍、鐵箭,配以鳥銃、毒藥毬、煙火紙毬、火傘筒、九龍盒等火器輪番打擊,壓得賊寇難以抬頭,群船各自為戰,完全難以繼續統一指揮。而那些破浪衝鋒的蒼山船組成幾道陣型貫穿賊寇船隊,主動貼近接舷肉搏。船上官兵持鐵鐮、竹篙槍、撈鉤和燕尾牌,先勾住賊船使其不能脫身而去,進而鉤斷賊船繚繩或直接鉤殺賊寇。有些蒼山船則繞到側方,用百子銃、佛郎機等火炮猛擊,以局部數量優勢不斷蠶食落單的賊船。

  趙當世觀察了一陣子就明白了黃得功的作戰思路。即先讓林報國率大船巨艦橫亘江面,打散賊陣、壓制賊勢、切斷賊寇退路,再遣蒼山船遞進掩殺,近戰徹底殲滅賊寇船隊。現在看來,機會拿捏得相當好,一心追擊的賊寇船隊完全喪失了抵抗能力,黃得功之善戰並非浪得虛名。

  「賊寇喪膽,願為主公擒賊渠首,為我營中子弟雪恥!」披掛已全的廣文祿當即請戰,他眼尖,一眼找到了混亂不堪的賊寇船隊中賊寇主將牛有勇的座船。

  黃得功笑道:「這位兄弟看著果勇非凡,且看他與黃某的部下,誰先抓到賊渠。」

  趙當世點著頭,對廣文祿道:「無論拿不拿得住賊渠,小心為上。」

  廣文祿甲冑當身,無法全禮,大聲應諾離開。過不多時,便見一艘遊艇自草撇船放下,載著廣文祿及趙營勇士五人飛速駛去。

  與此同時,賊寇主將牛有勇正攏著左右七八艘堪戰的網梭船尋找脫身的機會。然而江口洄灣往後,江道驟然一窄,官軍的幾艘大船正巧將那裡堵了個滿滿當當,密不透風。不要說網梭船了,怕只水耗子也難游過去。

  牛有勇心知敗局已定,又氣又急,當下想著的只有如何逃出生天,他四下看看,一刀砍在甲板上,吼道:「給老子往湖裡走!」江面的主動權是奪不回來了,即便僥倖從官軍大船的縫隙擠過去,後續十有八九也得給追上。因此他改變思路,想全力從江口衝進水位低淺的馬口湖,這樣的話,光吃水這一項就能替他擋住大部分的官軍戰船,之後棄船登岸,走陸路逃走可也。

  「牛爺,你看那裡!」牛有勇還在指揮左右網梭船排成小陣掩護,有親信急呼指示。

  「他奶奶的,什麼東西?」

  「有一艘官軍遊艇已迫近我船僅三個船身!」親信魂飛魄散。

  「什麼?」牛有勇一瞥眼,果見一艇自無數或動或覆的亂船陣內飛也似地破浪迅進。船頭一官軍軍官手提銳刀,甲冑層層疊疊包裹直如個鐵罐子般,凜然生威。

  牛有勇怕被纏上,呼道:「張帆速行,別給他攆上了!」他無心戀戰,已經顧不得左右網梭船陣型是否擺好了。一聲令下,他所在網梭船木帆皆張,操帆賊寇慌張調整風帆方向並槳手亦開始死命出力。

  廣文祿冷眼看著翻動著的船帆,他現在腦海一片空明,浮現的只有那數百葬身江底的趙營兵士身影以及大哥羅威不省人事的模樣。

  「別想走......」他咬碎鋼牙,行雲流水張弓搭箭,目光銳利如射電,順風勁射一支寬刃箭。這是他的看家本領,值此緊要關頭,滿腔的怒火沒有令他浮躁,反而安撫著他從所未有的沉靜。

  牛有勇的餘光一直注意著廣文祿,覷得他出手,趕忙低頭閃避,卻沒料到那支寬刃箭的目標並不是他而是桅杆上繃直了的帆繩。若非親眼所見,他實在想不出,這世上竟有人能在此等昏暗晦明的嘈雜環境中立足起伏不穩的船首,一箭射斷近三個船身開外的細繩。

  斷了帆繩的桅帆布綿軟無力地墜落,牛有勇起手掀飛帆布一角,早有另一艘網梭船極力靠近上來,想要將他接走。可廣文祿志在必得,毫不遲疑,抬手連射三箭,箭無虛發,將那網梭船前排三名賊寇射落江水。

  牛有勇見狀駭然,生怕也給射死了,轉身奔向船艙,剛到艙門前,廣文祿所在的遊艇已經狠狠撞上了網梭船舷側。遊艇雖比網梭船還小,可來勢極凶,兩船相碰,網梭船船身劇烈傾斜,牛有勇不由自主趔趄著倒向一旁。

  廣文祿力負雙層重甲,奮力攀上網梭船,一刀剁翻名賊寇,殺至甲板中間。他所帶的五名趙營勇士同樣矯若猿猱,相繼登船。這些勇士全部披有重甲,手持雙刃重斧,大開大合一往無前,網梭船的賊寇全然抵抗不住,好些慌不擇路,潰散跳水。

  牛有勇甲冑沉重,不敢跳水,站在船邊焦急招呼援助,廣文祿快步過去,沉重的他每走一步都引得船首晃動。牛有勇站立難定,彎腰屈膝,無計可施只能揮刀拼命,廣文祿當頭一箭,咫尺距離射穿他持刀右臂,並趁他兵器脫手之際,撲著將他壓倒。

  給人加雙甲幾有兩百斤的重量壓制,牛有勇只覺胸悶難當直將窒息,哪裡還能反抗。廣文祿將他扭住,呼一名勇士上來幫忙將牛有勇捆了個結實。牛有勇猶不死心,極力喊道:「將我放了,我營所藏上千兩黃金白銀的地點,全告訴你!」

  廣文祿乜視他道:「上千兩黃金白銀抵得上我兄弟性命嗎?」說罷,任牛有勇再怎麼求饒利誘,再不理會。

  戰鬥持續到後半夜方才逐漸消沉,此時此刻,水面浮浮蕩盪,滿眼俱是船骸死屍。趙當世、黃得功及林報國三方會合,林報國道:「盤查過了,與戰所有賊寇無一漏網,要麼被殺要麼俘在暗艙。」

  黃得功一腳踢在坐在那裡五花大綁著的牛有勇身上道:「還有這埋汰玩意兒。」

  牛有勇嗚咽幾聲,也不敢說話,很是垂頭喪氣。趙當世問他道:「今夜就你這一支賊船隊?」補上一句,「不算你分出去偷襲鎮港的那些。」

  「回大人,就小人這一支船隊......」牛有勇答道。

  趙當世見他目光閃躲,覺出有些端倪,蹲下去扳住他鼻青臉腫的腦袋道:「你這廝最好老實點,若還遮遮掩掩的,今夜就在這給你吃頓板刀面!」

  黃得功二話不說,徑直牽起牛有勇的手,用匕首割下他的小指,看著牛有勇哀嚎不住,兇狠道:「說不說?我再多問一句,便多割你根指頭,割完為止,算算你還能蒙幾句?」說著,又猛力擠了擠牛有勇的斷指處。

  牛有勇頓時痛不欲生,冷汗直冒著道:「小人說,小人都說......除了小人這支船隊,營中卻派了賀大掌盤子,去攻蘄州了!」邊說,邊哎呦直呼。

  「蘄州?」黃得功放下他手,顧視趙當世與林報國。

  趙當世說道:「蘄州有我營千三百人在,當無大礙。為今之計,先回鎮港通報宋軍門戰況。」看了眼牛有勇,「賊寇既水陸並用,這或許是一個徹底剿滅回、革二賊的良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