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陽府之戰,過程看似驚心動魄頗有戲劇性,實質上,一切全在趙當世的算計中。
以防禦豫寇南犯為藉口撤防北駐,為的就是張機設阱,請君入甕。當然,張獻忠會最終下定決心突襲襄陽府城,一方面固然由於襄陽守備空虛,一方面也因他本身十分的自負,當然,最後同樣少不了羅汝才的極力慫恿。至於羅汝才,他自告奮勇,口口聲聲表示北上糾纏鄖陽巡撫袁繼咸以策應西營,但一轉身拍拍屁股,直接從鄖陽入豫,投奔李自成去了。
有著王繼業與羅汝才等為內應,趙當世得以清楚了解張獻忠來到湖廣之後的一系列行動,並隨之一步步勾誘張獻忠,將他和西營引入這精心設計的天羅地網之中。除卻飛捷左、右營從鹿頭店巡檢司趕赴襄陽府城的這一段路時間上扣得稍微緊了些外,整個計劃的施行完全稱得上順利。事關重大,知道內幕的人寥寥無幾,就連此次軍事行動的前線指揮韓袞與馬光春,也是臨時接到的軍令——張獻忠因軍情走漏而受戧,趙當世當然引以為鑑,嚴控風聲。
趙當世之所以費盡心機,與顧君恩著意布置了此局,實是因為可以藉此一舉打破趙營在楚北發展的最後一道桎梏,即趙營上下一直以來心心念念的「進襄陽」。
雖然名義上職責為「鎮守鄖陽襄陽」,可趙營此前在楚北,仍然免不了處處受限。大明崇尚「以文御武」,上到朝閣、下到地方,都謹遵此道教條。就算趙營對楚北局勢的穩定再重要,襄陽府中的那些文官們還是不會允許地方軍鎮的兵馬染指府城一份半點。
已故襄陽府知府王承恩曾說「防趙鎮兵甚於防川」、推官鄺曰廣則認為趙當世與董卓無異。他們從不允許趙營兵進城,只肯在城郊提供駐地,從這些明著暗著的舉措都可窺見他們心中對於「武人擅權」的巨大防範。
城防易過、心防難破。趙當世深知,不採取極端手段,近在咫尺的襄陽府城城垣便將永遠成為趙營的天塹。作為獨立的個人,趙當世有情有義,但作為趙營的領袖,現實卻逼迫著他成為一頭沒有感情的猛獸。趙營前進的腳步是無法容忍旁人阻隔的,若有,那麼趙當世將會毫不猶豫、千方百計將之消滅。
這是他的使命。
趙營這次進兵襄陽的舉措可以看作為當初占據棗陽的放大模式。換言之,乃借賊寇之手,將襄陽府中所有反對趙當世的官員一刀斬斷乾乾淨淨,重置權利架構。西營降將王繼業,正充當了劊子手的角色。
王繼業投順趙營的勾當,知曉的人微乎其微。趙當世本人也是臨了才清楚這個神秘的「王將軍」的真實身份,外人更無從得知。趙當世交給王繼業的任務,便是帶人將王承恩、鄺曰廣等襄陽府的頑固派斬盡殺絕。由此,王繼業作為替罪羊,再無法光明正大地歸降趙營,不過趙當世給他安排好了退路。
趙當世讓趙承霖在西營眾俘虜中找了個與王繼業長相相近的頂包替死,而後讓龐勁明負責掩人耳目護送名義上已經「授首」的王繼業前往河南少林寺出家為僧。王繼業身攜趙當世親筆所書交給寺院的薦信,內容自然多加修飾掩去了王繼業的行徑,少林主持彼岸海寬必然不會拒絕提供一個容身之地。
「進襄陽」三個字看似簡單,牽扯麵卻大,絕非簡簡單單駐兵罷了。沒有府縣官掣肘,趙營從此可以有效掌控襄陽府從軍事到民政的所有關節。
就比如襄陽府各倉各庫,趙營對外宣稱大部毀於賊寇黑手,但私底下,這些軍資物資全被趙營嚴格把控了起來。襄陽是楚北轉運交通的重要中轉站,楊嗣昌在此設立督門後,更是以下了軍令將各府物資齊匯襄陽府以供督門視情況分撥調派。時至今日,諸府庫中囤積的錢糧物資可謂山積,目前仍在緊鑼密鼓地點計中,然可以肯定的是,趙營至少在很長一段時期內,錢糧軍資都不會再成為軍中主要問題。
掌握了襄陽府倉儲庫存,還能從根本上節制楚北尤其是襄陽府轄區內迫切需要各項支援的州縣。有著軍、政兩方面的鉗制,趙營才算能夠徹底控制襄陽府全境。
此外,位於襄陽府城中的襄王府亦成趙營的囊中物。襄藩在襄陽府及周邊府州的產業頗盛,說的客氣點,趙營往後推進農、商、礦、漁等產業的發展,可以從襄藩得到更多的「幫助」。說的不客氣,失去了襄陽城牆屏障的襄藩一如懷千金過市的孩童,從今往後存亡與否已經難以自主。趙當世顧及情面,願意和襄藩繼續攜手並進,可要是襄藩不聽話,那趙當世一句話,把襄王府一門「活活餓死」,也並非難事。
還有一點利好,得益於盧鎮國、黎安民兩部的潰敗。
趙當世一開始還沒打他二人的主意,可是後來了解到,他二人的兵力在兵亂中遭到了巨大的損失,一應編制名存實亡,隨即起了別樣心思。
趙營以楚北為基,既得襄陽府城,更是基業之本。可是飛捷左、右營與後續趕來的無儔營都是野戰主力,時常要外出征戰,以襄陽府城之重要,必須要留一支軍隊長期坐鎮。盧、黎兩個鎮守副總兵的奇兵營兵額加在一起大概也有二千出頭,足夠襄陽府城防務所需。趙當世找到他二人,委婉表達了自己希望與他們同舟共濟的想法。
盧鎮國與黎安民雖然歸屬督門標下,但這點機變能力還是有的。這時節朝綱廢弛,明面上的編制並不能代表私下裡的隸屬關係。就像左家軍,核心成員除了左良玉自己總兵標下的內營軍官外,尚有來自總督、巡撫等各處各地的軍隊。他們不聽自己上司而以左良玉馬首是瞻的原因無他,唯實力耳。左良玉有實力幫他們養軍隊、有實力幫他們穩固軍職地位、有實力維護他們的軍隊橫行無忌,他們就願意跟著左良玉抱團取暖。
回到趙當世身上也一樣。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出,趙當世已然成為楚豫軍頭中的新貴,蒸蒸日上之勢不可阻擋,與其再將身家性命交付給日薄西山的楊嗣昌,何不另尋明主,投了趙當世,翻開人生的新篇章?
趙當世沒有逼他們立刻做出決定,畢竟眼下朝廷的賞罰未明,督門對於近期楚豫間的一系列變亂亦還沒有應對,一切還都難說。但在趙營私下裡,從盧鎮國、黎安民兩人名中各取一字拼成的「國安營」的設立,已在章程中。
二月春分,登封迎來一場大雨。
少室山下,鄧龍野、滿寧及薛抄數人站在一株大樟樹下避雨。薛抄左顧右盼不住張望,口中嚷嚷:「怎麼還沒到?」
滿寧笑道:「老薛,你看你那抓耳撓腮的模樣,當真似只猢猻。」
薛抄回諷他道:「猢猻也好過你個黑炭頭。」
鄧龍野聽著他二人拌嘴,斜眼往後瞅。原本雍容華貴打扮的朱由崧當下已經換上了一身尋常百姓的粗布麻衫,可即便衣著簡陋,他那面泛紅光的寬面大耳,仍然顯出難以掩蓋的富貴之氣。
「王爺請稍候,等人來了,咱們即刻上山。」
與鄧龍野等粗俗莽夫相處了半個多月,朱由崧已經心平氣和了許多。鄧龍野告訴他,福王府已經家破人亡,就算送他回去也無濟於事。朱由崧這段時間都跟著他們藏在偃師鄉間生活,直到兩日前鄧龍野面見了一個陌生人,隨後就通知他,要將他送去少林寺。
「你等......要讓本王去當和尚?」兩個潑皮滿寧與薛抄正吵得不可開交,朱由崧感覺這些人中就鄧龍野還講些道理,這時實在忍不住,趁機問出了心中疑慮。
鄧龍野笑笑,只簡單道:「王爺睿智。」
即便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當猜測被肯定,朱由崧依然難以接受。他眼眶濕紅,小聲抽泣起來:「怎、怎麼能這樣......」福藩雖然崇佛,但除了燒香布施做些面子工程外,酒色財氣是樣樣不落。朱由崧實在難以想像從此不近女色、不食酒肉的日子。要是他有勇氣,他真想一頭直接撞死在少林寺的山門前。
鄧龍野寬慰他道:「王爺,忍得一時方為人上人。我記得,本朝太祖皇帝,起初亦是佛門中人,後來不照樣成了九五之尊?」
朱由崧搖頭道:「小王怎敢與祖宗相提並論,小王不求其他,只求諸位英雄好漢能放小人一條生路,小人回去,必將各位供奉在案前,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炷香。」
鄧龍野嘆了口氣:「王爺,我等才將你救出,怎麼忍心眼睜睜看著你又蹈火場?」接著道,「數日前,闖賊攻下了汝州,知州錢祚徵身死殉國。闖賊在汝州開設官署,儼然有了與大明分庭抗禮、改朝換代的意圖。他既然要立新朝,自是容不得王爺這樣的皇親國戚。這不,就前兩日,聽說闖賊與從楚中流竄過來的曹賊相合,要攻開封去啦。開封什麼地方,周王的封地。闖賊仇視皇家子孫,自是不斬盡殺絕不罷休。我等讓王爺走了,要是半道上遇上流賊土寇,豈非再次羊入虎口?洛陽城刀山火海這一場,真當白走了!」
朱由崧垂淚不語,鄧龍野繼續道:「當前河南賊寇遍地,洛陽、偃師、登封這一片更是賊窟子,我等就走一步都難。王爺安危要緊,總躲在鄉間終究不是辦法,所幸少林主持與我家主公有情誼,寺里有寺兵護持,遠近賊寇莫敢侵犯,把王爺先送去寺里避避風頭,屬實為最合適之舉。」
「可是......」朱由崧心知眼前這個漢子說的話虛虛實實,不可盡信,但也找不出理由反駁。他對外面的世界幾乎一無所知,本還想請鄧龍野將自己送去別的藩府寓居,可話到嘴邊,壓根不知道自己能去哪裡,甚至周藩在開封之事,亦只是剛才才從鄧龍野口中得知。至於北京有皇帝在,他是知道的,但印象中北京仿佛在萬里之遙的天邊,由是更不敢開口提去北京這茬。
「好漢,那小王可否知道,現下在等的是什麼人?」
鄧龍野應聲道:「是與王爺同去少林的人。」
朱由崧見這夥人一個個嘴巴都緊得無比瓷實,也打消了套話的念頭,默默哀嘆著如常一樣開始顧影自憐。正在這時,鄧龍野見鬥著嘴的滿寧與薛抄忽而安靜了下來,一個探步跳出去往道上看,但見三騎正冒雨奔來。
三騎須臾便到身前,騎士相繼下馬,一人摘下竹笠,鄧龍野與滿寧同時上前行禮:「龐指揮使。」這人正是趙營特勤司指揮使龐勁明。
龐勁明的臉一如既往的黑沉,他掃了不遠處的薛抄一眼,壓著聲音道:「御寨的?」
鄧龍野答道:「是,這次帶德昌王出來多虧了他。」又補一句,「與我倆相熟,靠得住。」他們雖然不屬於特勤司而是親養司中指揮,但周文赫與龐勁明關係匪淺,兩司關係也很親密,平時走動及交叉合作很多。龐勁明手段高明、個性難測,在鄧龍野與滿寧看來十足是趙營中最惹不起的人。
「將御寨的打發走,送王爺上少林,不需要他們。」龐勁明的話隱隱透著強硬。
鄧龍野不敢違抗,點點頭轉身與薛抄說了幾句,薛抄瞅了瞅沉默的龐勁明,嘿嘿一笑,招呼身後幾個手下:「走,回家咯!」也不和龐勁明見面,大步踏著泥濘很快消失在了幽深的林木中。
龐勁明隨後打了個響指,站在他身邊的一個漢子拱手道:「指揮使。」
鄧龍野瞧這漢子面生,問道:「閣下是?」
龐勁明替那漢子答道:「來服侍德昌王的。」
「服侍德昌王?」那漢子愣了愣神,眼神不由自主瞟向幾步外瑟瑟縮縮躲在樹下的朱由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