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濛與張光翠毆鬥之事引起了趙當世的高度重視,但重視的本身並不在於他二人毆鬥,而在於正可抓住機會借題發揮。
趙當世新年收到的第一份大禮即是由統權點檢院下統權使司呈交的《當世恆言》定稿。這一部《當世恆言》內容並不多,仿照《論語》的問答模式,以「趙子」趙當世扮演孔子角色回答其他杜撰出的人物所提各種問題——內中不乏與呂洞賓、劉海蟾等傳說中的神仙人物談笑風生的案例以襯托出趙當世之「高深」,大概有一百餘條對話,近萬字。
整部書所有對話都取自營中常見場景,為的是貼合實際,讓作為主要閱讀者的趙營軍將們更親切及更易理解。書的內容緊緊圍繞著趙當世如何英明決策、趙營如何戰無不勝、軍將如何齊心協力、叛徒如何罪有應得、軍民如何其樂融融、遇緊要事如何處理等等展開,既有概念也包含大量方法『論,語言力圖最通俗易懂,標準便是念給十歲小兒聽都不會感覺生澀。
雖然語言通俗、道理簡明,但為了達到最佳效果,偃立成拉著穆公淳仍是苦心鑽研了好幾個月,刪了又刪、改了又改,廢稿都至少十餘版填滿了好幾個籮筐,編纂過程中參照了無數典籍,請教劉孝竑、昌則玉、顧君恩乃至林吾璋更不在話下。總之據偃立成自己說,這本《當世恆言》實是匯百家之精粹、千人之思想的無上至寶,準保讓看的人從好奇到喜歡、從喜歡到相信、從相信到篤定。
治軍必須治腦,古往今來,堅定的軍隊都有著堅定的信念,抽象化的信念在實際中會以軍紀或者口號等形式表現。就如當前的飛速擴大的闖軍,也在儒生牛金星的建議下編出了一溜兒的童謠、口號,既鼓動百姓歸附、也可堅定兵士的作戰意志。
趙當世希望能將這件事做的更好更完善更有章法,《當世恆言》就是第一步。趙當世和偃立成說過,這部書一經定稿,立刻就要發放全軍,務使趙營上到軍將下到走卒都人手一本。而且必須人人誦讀,定期抽查,不達標者以軍法『論處。各戰兵營並各司各坊設立的參事督軍的工作除了監軍的同時,還得將監督本屬軍將和諸人員背讀理解《當世恆言》。考慮到要讓引起全軍尤其是中高級軍將們的重視,趙當世直言:「要是連這淺顯易懂的內容都記不住,這軍官也就不必當了!」
為了讓這部《當世恆言》更有視覺衝擊力與警誡性,趙當世要求封皮染朱紅為底色,並將書頁裁成巴掌大小便於隨身攜帶猶如小冊,所以又可稱之為「紅冊」。
襄陽府就有紙坊、印刷坊,雖然紅冊之名已經提前傳遍了全軍,但印刷數萬做到人手一本還需些時日。在此空檔期,恰好出了石濛與張光翠這一樁事,趙當世就順水推舟,將他兩人抓出來當典型,處罰之餘把兩本新鮮出爐的紅冊交給他們,讓他們細心研讀,並作為代表,在范河城、棗陽縣、襄陽府等各處軍中來回巡講自己的心得體會。當然,他們的講的稿子都是外宣內揚使司精心準備好的。
石濛與張光翠均是兵馬都統院兵馬僉事,在趙營中的地位都不低,有他們為表率,趙營上下對《當世恆言》的重視無疑又上了一個台階。這兩人即便是通過醜事贏得了趙當世的關注,依然不遺餘力抓住機會表現,拿到紅冊的三日後,就將所有內容背誦的滾瓜爛熟,再給其他軍將兵士們檢討時,自是引用冊上的語句信手拈來、如數家珍,聽眾見他們侃侃而談,對紅冊更多幾分期待。
也因為紅冊的契機,石、張冰釋前嫌、化敵為友,瞬間成了互相扶持的「戰友」。若非人事調動繁雜困難,他倆甚至都想申請調到外宣內揚使司,專注宣傳。
試點成果不俗,趙當世及偃立成、穆公淳等人不禁對《當世恆言》的信心更著。然而紅冊因產量尚未大面積推開,實際效果還有待驗證,於是趙當世定了些章程,吩咐到外宣內揚使司與統權使司後,就暫時將視線轉移到了別處。
別處,主要是兩處,一在川,一在豫。
川事,與不久前出使趙營的羅戴恩說的一樣,十二月到一月,西營與曹營已經開始為出川入楚做準備。年後不久,始終流竄於川東的西、曹二營自巴州陷通江然後取道直下達州,不知情的官軍們只道是流寇來回流徙的伎倆,但趙當世可是親自出過兩次川的人,從前方的塘報上了解到這個情況後自然敏銳覺察到了其中關竅。
後續塘報又至,因左良玉作壁上觀,猛如虎、劉士傑等明軍主力與西營血戰,猛如虎的兒子都戰死沙場,官軍不利。由此趙當世判斷,楊嗣昌已經失去了扼住西、曹二營歸路的機會。
果不其然,西、曹二營通過一場勝利打開了官軍包圍圈的缺口,拋下機動力不佳的雜部自生自滅,只以輕騎抓住機會晝夜兼程,徑走雲陽。截至趙當世受到最後一封塘報時,上面已經赫然寫著賊寇已經復回夔州。
這一切,既在趙當世的意料中,也有些出乎意料。意料中的是,張獻忠素擅奔襲,是輾轉行軍的一流好手,川中地形複雜,各部明軍又不能很好統一作戰,拉扯幾下出現漏洞讓西、曹二營脫身而出是遲早的事。出乎意料的是,楊嗣昌親自坐鎮前線,指揮川、陝、楚等省官軍,剿寇的局面卻比現象中更難堪,原以為張獻忠至少要到二月才能搏出出川的機會,沒想到一月未結,就已經遊刃有餘。
由此看來,至遲二月中旬,西、曹二營必回湖廣。
豫事,闖軍繼續高歌猛進,河南總兵王紹禹出戰抵擋,可在宜陽、永城連輸兩陣,士氣大沮,副將羅泰、劉有義叛降闖軍。值此短短一個月,新興的闖軍以秋風掃落葉之勢,迅速攻克了宜陽、永寧、盧氏、偃師、靈寶、新安、寶豐、魯山、郟縣、伊陽等地,掃清了洛陽的外圍。
洛陽城與福藩宮城相連,王紹禹退兵而來希望進城協守,福王朱常洵雖怕死,更怕兵痞侵犯自己的府邸,一口回絕。王紹禹大怒,強行入城,守軍難以阻擋。他前腳進程,後腳闖軍便兵臨洛陽城下,以投降官軍的火炮轟擊開始攻城。
兩線雖並進,但在細微處,還是豫事為先、川事為稍後。這兩處,趙當世都已經布下了機宜。雖身在楚北,但趙當世心中之波瀾,與身在前方並無二致。
小雪冷風洛陽城。
不遠處城樓上的鐘聲突然響了起來。而且一聲接著一聲,作響不絕,甚為急促。這樣的情況,城中百姓都不是頭一次遇見,他們在這一瞬間立刻拋下了所有無關緊要的思緒,全都繃緊了神經——流寇又開始打城了。
城頭爆發巨大的響動,那一瞬間產生的震撼直似天崩地裂。急促的鐘聲中,是百無頭緒的紛雜喧囂。四散驚逃的人接連不斷,這混亂的場景從城門那邊一直波及到鄧龍野等人的周圍。
「他奶奶的,得虧快了一步。」不遠處,滿寧翻進院子後立在牆根下,接過牆那邊的人推來的麻袋,嘴裡喘著氣罵罵咧咧。
麻袋齊人長,沉甸甸的,鄧龍野走過去幫著將麻袋拖到院裡,這時候,又有一人輕盈地翻牆而入,看著地面上那麻袋,拍拍手道:「齊活了。」
滿寧聽著外頭的偌大動靜,問道:「老鄧,闖軍進城了?」嘖嘖兩聲,「不到一日就得手,這洛陽城牆可不是紙糊的?」
鄧龍野道:「聽說闖軍用了投順官軍的火炮轟門。」
那後到的漢子說道:「再轟城,只一日也打不破城池,裡頭定還有貓膩。」他叫薛抄,尖嘴猴腮、瘦瘦小小,卻不是趙營中人。
鄧龍野搖著頭道:「現在不是揪這些的時候,怎麼,只搬來一個?」
薛抄乾笑一聲:「一個?鄧大哥說得輕巧,且不知只這一個就費了俺們多大勁兒。」
滿寧道:「老鄧,另一個沒十來人,著實搬不來。主公吩咐的,二者得一即可。」
鄧龍野沉吟片刻道:「也罷,一個就一個,足夠了。」又道,「運氣說好不好,才完事闖軍就進來了,咱們可得快點脫身,否則給亂兵攆上,就白忙活一場了。」轉向薛抄,「老薛,接應的人已經聯繫好了?」
薛抄點點頭道:「放心,東北門那裡早有咱們的人候在那裡。」
城頭方向再度炮聲巨響,尖叫慘嚎聲盈街。鄧龍野從院子角落推出一輛早備好的板車,與滿寧、薛抄合力將麻袋抬上去放好,道:「走吧,耽擱不得。」
出了院門,沿街巷而走,局勢極是混亂。豕突狼奔的百姓們猶如個個無頭蒼蠅,只顧逃竄,毫無章法可言。逆行著的鄧龍野三人在這雜亂無章中就像一股清流。要不是三人的身板都夠強健,怕早已給慌不擇路的幾個百姓撞翻了跟頭。腦後忽起爆裂噼啪聲,鄧龍野扭頭一望見西面鱗次櫛比的房屋背後,遠遠有無數黑柱騰起。光天白日之下,空中都隱隱映射出火光。
行至一半,迎面無數百姓猶如潮水般湧來,薛抄抓住幾個問了情況,說道:「前頭幾棟樓閣給飛進城的炮丸打中倒毀,阻塞了道路,咱們得朝西先繞一段路。」
三人當即足不點地,推車飛奔向西。到了城西附近,逐漸映入眼帘的就是無數燃燒著的屋舍,尤其是城西那一堆堆的窩棚,因為全都是草木搭建,所以最早被燒成灰燼,大量的流民從窩棚中逃出來,灰頭土臉跟被炭抹過般,相互簇擁著戰戰兢兢擠在一起,或是咳嗽,或是哀嚎,亦或是眼淚汪汪看著路過的人發怔。
滿寧長嘆一聲,面現不忍:「這可苦了他們,好不容易有了容身之處,現在又得遭受日曬雨淋了。」
薛抄斥道:「咱現在自顧不暇,你還是收收善心吧!」
鄧龍野提醒道:「你兩個也小心點,我看這附近都是大亂,人走屋空,已經沒了秩序。」他點到為止,但趙、薛二人心知肚明。一窮二白的人,為了活命什麼事都做的出來,尤其是那些已經打心底里絕望的人,是不會有任何道德約束的。有秩序時,靠著強權,尚能彈壓住他們,可一旦失去了壓制,這些人就會與出籠的野獸無異。
根據以往的經驗,鄧龍野他們都知道,現在這一群群看上去可憐巴巴的流民之所以無動於衷,是因為他們還沒有摸清形勢,也因為缺少一個出頭鳥來挑動。等這兩個條件都成熟了,這些流民就將在一瞬間從羔羊變為野狼。
鄧龍野可不想與這群隨時會爆的火藥桶共處太久,一陣濃煙襲來,引起三人劇烈的咳嗽。薛抄紅著眼透過煙幕看去,發現遠處幾間屋舍中有荷槍持矛的身影來來回回,開口道:「前頭有官兵,咳咳,就在那幾間屋子那裡。」
然而,那卻是三人的必經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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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營部分人年齡考
【趙當世】萬曆三十七年(1609)生;崇禎十四年(1641)33歲
【侯大貴】萬曆二十九年(1601)生;崇禎十四年(1641)41歲
【徐琿】萬曆三十一年(1603)生;崇禎十四年(1641)39歲
【郭如克】萬曆三十九年(1611)生;崇禎十四年(1641)31歲
【楊招鳳】萬曆四十三年(1615)生;崇禎十四年(1641)27歲
【王來興】泰昌元年(1620)生;崇禎十四年(1641)22歲
【趙元劫】崇禎二年(1629)生;崇禎十四年(1641)13歲
【覃奇功】萬曆二十六年(1598)生;崇禎十四年(1641)44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