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三不(三)

  室內漸熱,趙當世撥弄幾下爐火,將細灰蓋上紅炭。顧君恩看著爐火,開口說道:「總兵天縱英明,以范河城為基,步步為營,勢頭正好。然有三點,卻不可不早做思量,否則一著棋錯,遺禍無窮。」

  趙當世放下火筷子,問道:「哪三點?」

  顧君恩一正色道:「此三點名謂『三不可』,趙營在楚北經營,如臨深淵,只要避開了這三不可,一切皆為正軌。」進而道,「在說這三不可前,下愚想先問總兵。若以總兵之見,趙營往後發展,要走正道還是邪道。」

  「何為正道,何為邪道?」

  顧君恩道:「正道者,正大光明、四平八穩,循序漸進如烹小鮮。緩而正。」又道,「邪道者,不擇手段、兵行險招,寧我負人毋人負我。速而險。」

  趙當世思忖少許,道:「實不相瞞,至棗陽之前,我趙營輾轉千里、險象環生,能僥倖存活下來,靠的就是一次次行邪行險。那時候,不搏一搏,幾乎數次營毀人亡。趙營雖得天眷顧,屢屢化險為夷,但趙某心中怎一個擔驚受怕了得?有時想著,若一句話說錯、一步路走岔,斷送的就是千萬條兄弟的性命,日夜後怕不在話下。如今洪福齊天,能在楚北辟一隅立身,正如人到中年,闖為次、穩當先了。」

  「闖為次、穩當先......」顧君恩復輕念一遍,「便是昔日闖將與今日總兵之別了?」

  趙當世撫掌笑道:「好比喻。」

  顧君恩不緊不慢道:「既是這般說,趙營要的是正道。」接著往下說著,「唯有正道方有三不可。若是邪道,則事無不可。」

  「趙某雖卑陋,亦有所不為,今為官,自當行正道。敢問正道三不可,哪三不可?」

  顧君恩端正身姿,展袖道:「一不可,首當其衝,追寇不可。」

  這一句話直接說到了趙當世心坎里,惹得他周身一顫,但還是留個心眼,凝神問道:「趙某掛平賊先鋒將軍印,怎能不追寇?」

  顧君恩微搖其頭:「剿寇非追寇,不該混淆。倘賊寇進犯楚北,縱他來個八百十萬,趙營亦只能全力以赴,只因此為進犯基業之敵。然倘賊寇流竄出襄府乃至楚地,總兵再追,除了徒然自傷、師老兵疲外別無收穫。」更道,「流民,無家之人,沒有田畝產業,百廢不興;流寇,無根之賊,沒有城垣守護,難成大氣。而趙總兵今鯉躍龍門,成了官軍,正該穩紮穩打,豈能舍基追逐,復成那流兵。」

  「流兵?」趙當世閃念中只覺此詞著實貼切。

  「為官者,本願依靠朝廷,加官晉爵,光宗耀祖。但趙總兵想必心中也明白,如今朝廷蕭蔽,無有當年壯盛,錢糧武備之弊皆已積重難返。譬如博戲,若莊家連押當都不曾有了,我等還要將籌碼擺給他嗎?一味奉命行事,終非長久之計。趙營要做大做強,只能將籌碼押給自己。」

  趙當世聽他這「一不可」便切中了自己的心病,可謂一針見血,而且表達觀點時對朝廷全無避諱、頗敢言語,當下也就坦誠相待,道:「誠如先生所言,趙某心中天地,絕不只限於這小小的楚北。」

  顧君恩點頭道:「下愚就知道總兵非池中物。」臉上現出滿意神色。

  趙當世道:「如今獻賊、曹賊西遁,楊閣老整兵襄陽,待時機成熟了必會調兵追剿。趙某與先生持見相同,到那時候必得百計脫身。」再問,「還有兩個不可,洗耳恭聽。」

  顧君恩續道:「二不可,聯左不可。」

  「聯左不可......先生之意,左良玉不可結交?」

  「不可深交。左良玉驕恣之輩,寡恩少義,擅索取而惡付出。不久前左系一脈的羅岱力戰死,左良玉轉頭就將其編制和餘部轉交他人,並羅岱家屬也移出了許州官邸,毫不念故情。冷漠如此,趙營與他綁得越緊,到頭來吃虧越大。」顧君恩緩緩說道,「更重要一點,楚豫咫尺,難容二虎。只一塊餅,左良玉吃得多了,趙營就只能餓肚子。下愚思量,左良玉之所以與張獻忠勢不兩立,固有殺兄之仇的緣由在,但張獻忠當初占谷城把持楚豫交界,兩方間利益衝突,才是主因。」

  趙當世深感其言,道:「顧先生不出門而知天下事,趙某與左良玉交往,只覺他剛愎自用、外寬內忌,確非合適的援手。」

  顧君恩笑了下,道:「這樣的人,不是合適的援手,那就是合適的對手。」

  趙當世反向一想,瞬間通徹,不禁慨然道:「趙某本還在猶豫,不想先生一語點破,這下倒再沒什麼念想了。」心下自是嗟嘆不已,另又問,「楚豫乃間壁,不與左良玉聯手,那就是要進豫了?」

  顧君恩吐口氣道:「非也。這裡正是三不可所在。」並道,「三不可,進豫不可。」隨即解釋,「總兵宏圖遠志,既龍蟠楚豫交界地帶,有朝一日必要進豫。只是下愚以為此時不是時候。」

  「何解?」

  「豫省素稱天下之中,四方會集,各部各營勢力盤根錯節,實難理順。只看眼下,官軍方面就有巡撫衙門、左家軍、勇衛營以及各州縣兵備、團練鄉勇等等;流寇方面,回、革餘部依然流竄不定,各地土寇亦蜂起難遏,不計其數。進去容易,出來就難了。這林林總總的山頭縱橫交錯,相互關係早已虬結千回,無法以平常手段一一理清,最有效及省力的法子,只能是一刀切下去,破而後立。然而......」

  趙當世知他意思,沉聲道:「我趙營還沒這個力量。」

  顧君恩欣慰道:「凡事量力而行,不妄自菲薄也需有自知之明。豫省四戰之地,兵家必爭。細數歷代,僅有魏武、朱溫等少數梟傑方能立足,且起初他們也多受形勢所迫,不得已而立罷了。待魏武取青徐、朱溫取淮蔡之後,才算打破桎梏,一飛沖天。趙營定楚北,這頭一步比他們要優渥不少,自不可貿然自陷泥沼。」

  趙當世頷首道:「先生所言極有洞見,但趙某想問,真要進豫,要待何時呢?」

  顧君恩略略一思,答道:「至少壓過了左良玉。」

  趙當世默然。

  顧君恩道:「趙總兵韜略不凡,以下愚愚見,趙營只要不觸這三不可,至少短期內,有進無退。」

  趙當世坦容道:「多謝先生提點,朝聞道夕死可矣。但我趙營既要長久興旺,只靠短期奮發,還嫌不夠。現趙某幕中虛位已久,不知先生是否願意屈尊?」

  自覃奇功、昌則玉與穆公淳等謀士先後轉向政務,趙當世身邊就少了幫拿主意的人。趙當世暗自計較,比起之前諸人,顧君恩的戰略規劃能力更勝一籌,而且在眼界與格局上比昌則玉尚高一個層次。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趙當世認定,顧君恩除了這「三不可」的短期規劃,心中勢必對長線發展也有了藍圖,只是還沒到時間托出罷了,由是不可能坐視這等人才流失。

  千里馬需遇伯樂,對顧君恩而言,趙當世也堪為明主。

  「固所願也,不敢請耳。」顧君恩也很爽快,立刻頂禮作一大揖,「主公在上,請受屬下一拜。」因在底層混跡很久,對於人情世故,他同樣練達。

  趙當世扶過他,笑吟吟道:「隔壁南陽就是臥龍崗的所在,天賜先生,我趙營如魚得水,我趙某如得一諸葛。」

  顧君恩連道不敢當,忽然臉色一腆,說道:「主公,屬下此來,實則並非一人。」

  趙當世笑道:「哦?還有水鏡、鳳雛同來?」

  顧君恩道:「尚有同邑書生劉靖夏,胞弟顧君命在城外。」又行禮請求,「還望主公開恩,也將他們一併收入趙營。」

  趙當世猜出原因,這賣才實也是個運氣活,遇上沒見識的,饒你說的天花亂墜,也只能是吃個閉門羹,掃興而歸。顧君恩想也是碰壁碰多了,這次帶著劉靖夏、顧君命從革營跑出來後,怕到趙當世這裡又陷囹圄,故而自己打頭陣先來試探。萬一有個意外,劉靖夏、顧君命還可以及時避開,另闢他就。如此不離不棄,足見其人足智多謀之餘,甚有情有義。

  趙當世哪會拒絕,但道:「趙營正缺才智之士,幾位同來,正是及時雨。」當下收顧君恩為幕客左右籌劃,及派人接劉靖夏、顧君命入城自不待提。

  大雪連飛,轉眼即到十一月,本月初,在武昌等地擊賊有功的湖廣僉事、分巡武昌黃州監軍道袁繼咸調任鄖陽監軍道。楊嗣昌辟潮州推官萬元吉為督門監紀,萬元吉起初死活不答應,楊嗣昌上奏央請了朝廷施壓,才算了事。這之後整整一個月,無日不雪,范河城外,田凍河結,大雪積厚沒膝,行人行路尚難,官賊雙方也因此罷了刀兵,各自躲避風雪。

  到了十二月,雪勢稍減,苦熬著的流寇復出四野,先有潁州兵備道李一鰲、汝南兵備道劉正衡等擊敗「革里眼」賀一龍於雙河口,後傳消息,「曹操」羅汝才自與「西營八大王」張獻忠分兵入陝後,又虛晃一槍,暗中遁回了湖廣。坐鎮襄陽的督師楊嗣昌初試牛刀,調動勇衛營黃得功、楚將楊世恩、羅安邦、沅將尹先民、蜀將王之綸等軍共擊之。

  楊世恩、羅安邦為在督師面前表現,獨進力戰,射羅汝才落馬,殺傷千餘,大敗曹營。楊嗣昌首戰告捷,十分振奮,大大嘉勉了楊、羅一番。楊、羅二人登時如打雞血,一時間奮勇無敵,繼續追擊曹營敗兵。湖廣巡撫方孔炤憂心大雪,請楊嗣昌暫且收兵,楊嗣昌卻覺宜將剩勇追窮寇,無動於衷。楊、羅得了默許,遂脫離其餘各部官軍,狂追十餘里,不料風雲突變,在羊角山絕頂香油坪受到曹營伏兵重重圍困。時無援軍,二將帶兵力戰,矢盡刀折,最後殺賊千餘,怒罵而死,所部皆沒。

  楊世恩、羅安邦分別為湖廣副總兵、游擊,鎮守荊襄多年,均以善戰聞名。此訊一出,湖廣震動,楊嗣昌為了自保,諉罪於方孔炤,誣他唆使楊世恩軍中的監軍羅維新用激將法激楊、羅進兵,立刻以督師職權將方孔炤罷官,湖廣巡按方承詔看不過去,為方孔炤辯白,方孔炤自己卻心灰意懶,並不自辯。於是過不久,方孔炤充軍,以汝南兵備道宋一鶴替任湖廣巡撫。

  此事為趙當世得知,本覺與楊世恩、羅安邦素無交情,並不相干。可誰料,半個月後,即崇禎十三年正月中,去襄陽府城為楊嗣昌賀歲時,方才發現,楊、羅二人的死倒間接為趙營促成一樁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