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餵鷹(三)

  少林寺山門外不遠,有座名喚「達摩尊親亭」的涼亭。此亭距李際遇華蓋不足百步,李際遇早已在亭中擺了一桌酒水。身裹袈裟的寒灰慧喜徐徐走到亭前,朝亭子的牌匾拜了一拜。圍繞亭子,密密匝匝幾不知圍了幾層土寇,坐在亭中的有兩人,一人身材長大,是頭前來少林討要過於大忠的申靖邦,另一人燕頷虎鬚、體魄結實,肩頭還立有一羽蒙著雙目的玉爪海東青,卻正是此間聚集著的數萬土寇渠首李際遇。

  「禪師果然言而有信。」李際遇與申靖邦一齊站起來,出亭相迎。

  寒灰慧喜眼望四面森森兵戈,嘆口氣道:「阿彌陀佛,老衲應邀赴約,也請李大掌盤子屆時說到做到。」

  「這是自然......」李際遇咧嘴笑著,「還請禪師裡面坐。」

  三人剛坐下,趙當世與彼岸海寬領著五十親養司兵士及數百寺兵也趕到了涼亭。其時土寇們雖說已經里三層外三層將少林寺堵了個水泄不通大肆造勢,但李際遇並未下達進攻的指令。趙當世與彼岸海寬出山門一路下來,見土寇紛紛讓道,追趕主持要緊,便也沒有起什麼爭鬥。

  寺兵們在堆疊的土寇中硬擠出頭,趙當世與彼岸海寬心急如焚,上前說道:「主持,你這是何意?」一代高僧此刻竟然與土寇頭目同席而坐,實在匪夷所思。

  李際遇一立手,亭口四五帶甲土寇刀槍交叉,阻了趙當世與彼岸海寬的去路。

  寒灰慧喜坐在亭內絲毫不動,雙目半閉道:「海寬、海見,為師此前已與李大掌盤子相約,今日正是赴會之日。」

  事出詭異,趙當世不願驟激干戈禍及寒灰慧喜,於是拉著彼岸海寬後退幾步回到人群中,說道:「師父,你們約了什麼?」

  申靖邦起身道:「諸位師父稍安勿躁,我等邀主持來亭中,沒有惡意。」接著道,「數日前,李大掌盤子曾致主持書信一封,只求不出雙方一滴血,把仇怨化了。主持得道高僧,深明大義,我等佩服。」

  彼岸海寬面紅耳赤道:「你等說了什麼妖言來誆騙主持?」

  申靖邦聽罷,當即吸一口氣,洪聲說道:「我要驗你少林是否名副其實!」

  「我少林乃禪宗祖庭,為天下第一名剎,上到朝廷、下到百姓,無一不敬重有加,輪得到你等來驗真假?」彼岸海寬額頭青筋暴起,若不是顧及寒灰慧喜安危,怕早衝殺起來了。

  「哼哼,此話差矣。豈不知我李大掌盤子自起兵來,一切皆為生民立命做主。有貪官迫民,我寨殺之;有惡匪害民,我寨亦殺之。以此道理,若有寺廟不守清規,掛羊頭賣狗肉,整日只靠妄語愚民取利,我李大掌盤子眼中揉不得沙子,必也要除之以告天地黎庶。」

  這指桑罵槐之語登時令彼岸海寬火冒三丈,趙當世強行將他按住,反問一派得意的申靖邦道:「說得倒好,且不知李大掌盤子要拿什麼驗證少林寺佛道真偽?」

  李際遇即便憑兵暴橫,但少林畢竟名重天下,他也不免忌憚輿論。他讀過書,知道「道義」二字的重要性,無事興兵,終歸說不過去,是以要想些法子在動手前起個由頭。這種事,往昔趙當世也沒少做過,自然見怪不怪。

  申靖邦道:「此事易耳,『出家人不打誑語』這句話在場沒人沒聽過吧?」繼而道,「我不是佛家弟子,但也知佛門第四戒為『不妄語』,最是重要。一旦觸犯了戒律,必得趕出僧團,慧喜禪師,我說的不錯吧?」

  寒灰慧喜閉目回道:「正是如此。」

  申靖邦斜嘴笑道:「那便好,一僧犯戒,逐出山門。倘若一寺犯戒,那麼這山門,還當立不當立呢?」

  彼岸海寬怒道:「我少林從來清白,何曾犯過戒律?你不要血口噴人!」

  申靖邦雙眉一跳道:「之前有沒有犯過戒律,我不知道,也不想再翻老黃曆。少林寺真是佛法無邊還是妖言惑眾,今日自有定論!」轉對寒灰慧喜道,「慧喜禪師,你為少林主持,當是這寺中最出挑者,由你來代表少林寺,還算合適吧?」

  寒灰慧喜嘆道:「阿彌陀佛,所有事,老衲一力承擔。」

  申靖邦聞言大喜,與李際遇對視微笑:「禪師快人快語,足見真心。」

  柳如是暗中道:「主持光明磊落,恐怕要著了土寇的奸計。」寺中固然還留有部分寺兵駐守,但柳如是與連芷等心系趙當世,實怕趙當世這一出寺即是永別,所以一聽得寺內僧兵群集,稟著同生共死的念頭,也夾在隊伍里出了寺來。

  趙當世沉聲道:「且看李際遇葫蘆里賣的什麼藥。」又忘不說一句,「你靠我近些,別給人衝散了。」柳如是聽了這話,心田猶如流入一股暖流,頷首「嗯」了一聲。順勢抱住了趙當世的胳膊。

  申靖邦說了句話後,隨即坐下,命小廝滿上三碗酒分了。李際遇端起酒碗,對寒灰慧喜道:「李某知道禪師不吃酒,禪師碗裡以茶代酒。初次相見,還請禪師給李某個面子,吃了這碗——茶——。」最後兩字不知有意無意,卻是拖了長音。

  寒灰慧喜並未多想,單手合十道:「阿彌陀佛,謝李大掌盤體貼,這一碗是該當的。」當下與李際遇碰一碰碗,將茶水一口喝下。

  李際遇抹了嘴,與寒灰慧喜相繼放下碗,寒灰慧喜嘗得碗中水無色無味,確係茶水,暗暗寬心。不想才將碗擺回桌面,申靖邦卻突然間頭搖得如撥浪鼓般,直道:「錯了,錯了,禪師錯了。」

  寒灰慧喜垂眉微起:「施主意指何事?」

  申靖邦的眼神里忽而流出幾分兇殘,似笑非笑道:「禪師剛才可聽清了,李大掌盤子懇切相請,請禪師吃了這碗茶。」

  寒灰慧喜點頭道:「老衲年紀雖大,還不曾耳背,聽得真切,吃了這碗茶,也是允下了。」

  申靖邦繼續搖頭道:「錯了、錯了。禪師,你可聽清,李大掌盤子是要你吃了這碗和茶。」

  「吃了這碗和茶......」寒灰慧喜默念一遍,陡然間神色一變,唇齒距離顫動起來,「吃了這茶......吃了這碗......」

  申靖邦拍手道:「主持果然聰睿,一點即明。你方才已經答應了李大掌盤子,而今若出爾反爾,是不是妄語了呢?」

  寒灰慧喜腦中一空,目光怔怔,仔細端詳那碗。那碗巴掌大小,周身為陶瓷所制,碗底尚且留有幾滴殘液,映得碗壁粼粼泛光。

  「禪師,不吃嗎?」申靖邦狡笑著說道。身旁李際遇咳嗽一聲,面露不快。

  稍候須臾,卻見寒灰慧喜復端起那瓷碗,道:「老衲吃了這碗就是。」

  這話傳出亭,趙當世與彼岸海寬無不失色。彼岸海寬一提寬背長刀,就要往裡闖,但才跨出一步,亭中寒灰慧喜猛然吼道:「誰也不許來!」

  這一聲震動林岳,在場所有人聽得真真切切。趙當世渾身一戰,自忖自入少林以來,寒灰慧喜始終以平和示人,聲音低緩而弱,猶如山間流水,細且長延。這樣雄渾的聲音從寒灰慧喜乾枯瘦弱的身體中迸發出來,想必是用盡他所有的中氣。

  彼岸海寬素遵師命,這一來生生扯住了步子,淚水奪眶而出,大呼一聲:「師父!」

  當是時,寒灰慧喜穩坐亭中不動,聲音堅硬如鐵:「為師的話,少林上下誰敢不從?若再有妄動者,從今日起,就不是我寺中弟子!」說著,從袖中取出一把短匕放在桌上,以此明志。

  趙當世亦高呼道:「師父,別和這幫人蠻纏,咱們回寺,就拼死到一兵一僧,也不輸他一口氣!」

  寒灰慧喜並不理會亭外眾僧呼喊,自問李際遇道:「李大掌盤子,你信里說,要以三件事來驗我少林真偽。這可算頭一件事了?」

  李際遇道:「算。」

  「那便好。」寒灰慧喜略略點頭,似乎放下心中一塊大石頭也似,毫不遲疑,在眾目睽睽之下,徑將那瓷碗往嘴中塞去。亭外無論震動如何,他時下均已充耳不聞,只聽得幾聲「咯吱咯吱」的迸脆聲,瓷碗已給他生生咬下一塊。

  「禪師......」李際遇見狀一動,面有異色,側里申靖邦起手按住他胳膊,搖頭示意。

  彼岸海寬發了瘋要往亭里沖,但一時間寺僧們都看得呆了又怕逼得主持自裁,竟是無人隨在他後。他一遍遍衝上前,卻都給不計其數的土寇攔腰抱了下來。

  寒灰慧喜臉色漲紅如同豬肝,一口一咬,用力嚼著嘴中的瓷塊。每嚼一口,就從嘴邊滲出點點血沫。到得後來,想是嘴角都給鋒利的瓷片邊緣切開,血水摻著唾液止不住地從口中流出來,流到他胸前桌案上,積了厚厚一灘。

  李際遇與申靖邦屏息看著寒灰慧喜一點一點將瓷碗嚼碎,喉結翻動中更奮力將這些堅硬而有稜角的碎末咽下肚去,全程只是專心吃碗,未有其他任何舉動。到得最後,隨著一聲長喘,他將雙手一攤,也不開口,示意瓷碗已經全部吃完。嘴唇不自覺抖顫間,依然會有星星血沫濺出。

  申靖邦青著臉咳嗽兩聲,強裝笑臉道:「禪師真好手段。」

  寒灰慧喜胸口起伏不定,靜靜閉上了眼。

  申靖邦展顧涼亭內外,見彼岸海寬已被擋住,心道:「這老禿驢倒硬氣,不給點顏色看看,真當我幾萬人來少林是耍子的嗎?」思索片刻,便道,「我常聞,佛門以仁慈為主,當年貴教祖師釋迦牟尼聖人大徹大悟,遊歷四方行菩薩道,曾為了救一鴿,自割其一塊髀肉施與追逐而來的餓鷹。」旋即指著李際遇肩頭的那羽玉爪海東青道,「割肉餵鷹,聽著甚是離奇,但你教宣揚佛法,不止一次以此為例感化眾生。申某俗人一個,崇尚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想知道這割肉餵鷹是不是妄語呢?恰好此間李大掌盤子有從走遼商那裡購得的上好海東青一羽。禪師德高望重,修為高深想與佛祖所差無幾,申某不求多,只要禪師能從髀上割一塊巴掌大的肉,餵給這飢腸轆轆海東青,這割肉餵鷹之事,就算是真的。」

  寒灰慧喜心中一震,猛然睜目,卻因口齒損傷,說不出話來。李際遇這時以指輕敲桌道:「禪師,這算是另一件事了。」

  「師父,別聽他胡言!」彼岸海寬一時間淚如泉湧,想再上前勸阻,但見師父已將一隻手搭上了身前的短匕,頓時惶然無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