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曹二賊忽退,左良玉大吃一驚,進而著急起來。軍中糧草供應緊俏,本待是攻下房縣剛好吃完、拿城中餘糧供給再等鄖陽與襄陽轉運,拿捏很準,但如今賊寇西遁,勢必風捲殘雲、堅壁清野,這一來勝仗拿不到,糧草亦無供給。
為避免陷入此等尷尬境地,左良玉顧不得整軍,令羅岱引所部一千五百馬軍奮起急追,張應元、馬應祥兩營繼進,自與金聲桓居後。
羅岱部於青峰鎮西口築水南岸遭遇上百賊寇阻攔,衝突幾次將之打散,再向西,連續擊破豹子溝、戚家溝、溫泉寺等處多股意欲阻撓的賊寇,殺傷數十。回傳左良玉,只道賊寇畏懼追兵,宜窮追。
趙當世聽聞左良玉進兵的消息,同樣從寺坪鄉開拔,兼程趕到左良玉面前,勸道:「獻賊狡詐,向西遁群山,恐怕有埋伏。」
左良玉斜眼看他道:「趙總鎮這話說的奇怪。我大軍一到,賊寇望風披靡,豈非常態?獻賊乍起,兵勢尚不足,意欲避我鋒芒,慢慢積蓄實力。我等身負剿寇之責,將其扼殺襁褓之中乃上策,容他坐大流毒四方,反而是大大的過失。」
趙當世懇切道:「若執意要戰,可讓羅參將先入房縣縣城,等我等大軍皆至,一起前進,可保萬無一失。」
左良玉眼一翻,不悅道:「趙總鎮強人所難。房縣再往西的竹山、竹溪等地,群山連綿、幾無平路。我軍眾多,一入彼地,便如蛟龍入池、鯤鵬入籠,難以發揮。必須以馬軍先驅,拖住賊寇不讓其進山,再徐圖圍殲。」再道,「況且軍糧不濟,在房縣多拖延一日,我軍就得多餓一日肚子。腹中空空,沒等賊寇打來,我軍自散。」
趙當世堅持道:「鄖府趙某已經使人知會,不日將轉糧由我營兵馬護衛,雖不多,半個月綽綽有餘。等那時士飽馬騰,再滅賊寇輕而易舉。」
左良玉嗔道:「不日?不日是幾日?某兵馬多挨餓一日,勝算就少一分。趁著現在餘糧未盡,先給賊寇個下馬威再說!」他一動怒,當即臉紅如豬肝,眼角上吊,模樣甚是駭人。趙當世見他苦勸不聽,亦無可奈何。
當日趙當世隨左良玉舉兵進房縣東部,而火急火燎的羅岱則已經追趕到了房縣西端的文昌溝。從文昌溝再向西,不數里即是伏延無盡的深山老林,但左良玉接到羅岱的軍報,稱在文昌溝已經攆上了賊寇後部,牽扯之下,前部流寇已有回援之勢。
「賊寇聚羅猴山,距文昌溝不數里,賊寇後部潰爛,羅參將請命繼續挺進,可制賊寇主力。」羅岱派來的塘兵說道。
左良玉沉吟道:「羅猴山實乃房縣與竹山縣之界山,往西道路愈加促狹,不利兵力展開,是我軍殲敵最後的機會,可速追!」當即毫不遲疑,一面令塘馬回報羅岱,一面調張應元、馬應祥支援。
趙當世驅馬來到左良玉身前,問道:「聽聞左帥要決戰?」
左良玉回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趙某請為後軍策應。」見過左良玉動怒,趙當世現在已經不抱勸他回心轉意的希望了。
左良玉傲然道:「羅參將連敗賊寇十餘陣,斬首無計。獻賊心魄已喪,今滅之易如反掌觀紋,不勞趙總鎮動手。」聽之卻是打定主意要獨享戰果。
趙當世只得點頭道:「那趙某在此間坐侯左帥佳音。」
左良玉不搭話,冷眼拱拱手,即打馬馳離。
待左家軍消失在彌散的煙塵中,趙當世立刻喚來韓袞,囑咐道:「守好隘口。」不管左良玉如何抗拒,作為友軍,趙營仍需做好萬全準備。房縣到青峰鎮之間險隘極多,趙營提前占領布防,可保退路暢通。
韓袞著胡可受領三百人,往七里溝、桃花溝等處布置兵力,轉回趙當世那裡道:「主公,你看左家軍這一去,勝敗幾何?」事實上,他已經感覺到了趙當世的憂慮。
趙當世搖了搖頭道:「難說。」續道,「獻賊狡猾、曹賊奸詐,這二人均非等閒輩。往日有讎隙,難得合作,如今形勢所迫湊在一起,不能掉以輕心。」
韓袞又道:「看左帥一副穩操勝券的樣子,當無大礙。」
趙當世嘆口氣道:「左帥外寬內忌,可同享福不可同患難。彼時我趙營弱,尚能與他共事,現下我趙營漸強,在左帥心中,已有芥蒂。」識人之術,趙營中無能出趙當世之右者,只短短見過幾面、交談過幾次,趙當世對左良玉的為人其實已經有了較為透徹的認識,老實說,心中頗有落差。
韓袞聽罷,默然無言,他自謂軍人,對政治一直刻意避而遠之。趙當世雖是輕描淡寫一句點評,卻能感覺到對全營日後發展方針的影響必然巨大,由是抿嘴不再接話。
「胡可受三百人已守住七里溝、桃花溝。」
「好,再讓老孟帶五百騎居前,時刻待戰。」趙當世嚴肅道,「你我二百騎押後。全軍警戒保持臨戰狀態,無我軍令,鬆懈者立斬不赦!」
本道是跟著左家軍進山來劃划水,趙當世這當口兒的作態卻比當初趙營親自作戰還要重視,韓袞不由陡然緊張起來,想咽口唾沫,然而一咽之下,發覺嘴裡早已幹了。
坐等大半日,前方並無半點訊息,在趙當世的嚴令下,全軍甚至連午飯也省了,刀出矛豎,常備不懈。中間有一隊長偷溜出陣列,去林中解手,趙當世當場將他揪出,在全軍面前親手猛抽十餘鞭以儆效尤。一時間軍容大肅,兵士們噤若寒蟬,此後連便溺也都直接落在襠里。
及至日昳,陽光斜射,忽有斥候自遠方飛馬而來,幾乎是滾鞍下馬,手腳並用爬到趙當世馬前,稟道:「左帥中伏,大敗,先鋒羅參將戰死,眾軍皆潰!」
趙營軍將聞言,登時譁然。
「走!」趙當世一聲令下,嚴陣以待多時的趙營馬軍立刻動作。馬蹄聲隆隆,震動地面。
韓袞偷眼看向伏鞍疾行的趙當世,只見他不多說半個字,不慍不怒、面淡如水,暗道:「虧得主公早有準備,否則敗訊一來,我軍必驚。」
向西數里,剛過房縣破敗的縣城,眼前景象大變。山口處,無數潰兵夾雜著亂馬渾如千萬無頭蒼蠅,四處奔跑,帶起塵土飛揚,似乎將群山都籠蓋在沙霧之中。
趙當世極力約束兵馬不受影響,眼到處,一騎落荒而至,定睛看去,乃左協營副將張應元,急忙攀住他問道:「前方情形如何?」
張應元氣喘吁吁,只道:「敗了!敗了!快走!快走!」匆匆說罷,掙開趙當世,一溜煙跑了。
趙當世無奈,讓孟敖曹抓了個逃跑的小軍官,再問情況。那小軍官戰戰兢兢道:「羅參將為賊寇所誘,入草木蒙密之山坡,一時伏賊盡出,羅參將右足被藤蔓掛住,走之不及,死在陣中,左帥及馬游擊、金參將抵擋不住,皆敗,殿後張副將聞知,未見敵即走!」更慌張道,「賊寇兵馬無數,漫山遍野層出不窮,大人還是趁早走吧!」
「左帥安然否?」
「不知。」
將那小軍官放走後,韓袞乃問:「主公,是去是留?」四面八方都是逃散的潰兵,左家軍已經山崩,敗勢難挽,如何應付確需及早定奪。
趙當世呼口氣道:「不管其他人,先救左帥。」左良玉固然跋扈,但現在對趙營還甚要緊,倘若真死了,弊大於利。
韓袞領命而去,分出楊招鳳、孟敖曹,三路齊進,搜尋左良玉蹤跡。韓、孟還沒結果,倒是楊招鳳那裡先撞上一撥亂軍,一青袍將軍鬚髮皆散,倉皇逃竄在前,楊招鳳細看,正是左良玉,身中數箭,好在甲厚無恙。
「左帥!」楊招鳳迎上前,扶下左良玉,將他那匹已經被鞭策到口吐白沫的坐騎換了,「趙總鎮就在後方接應,左帥可速去!」
「左帥先走!」護著左良玉的是正兵營內參將金聲桓,他扶左良玉上馬,猛一拍馬屁股,帶著數十騎留在原地。
左良玉渾渾噩噩如在夢中,與另一撥馬軍去了。隨軍的郝鳴鸞怒視前方,硬聲道:「有追兵!」目及所至,尾隨在左良玉身後,人馬奔騰,足有近百驍騎追來。
楊招鳳眯眼細看旗號,沉聲道:「是張可繼。」
張獻忠麾下義子「四虎」最受重用,分統精騎,前番張國興與張四虎皆已死,還剩張可繼與張惠兒兩人,當下追擊左良玉的即為張可繼。張可繼不比張國興勇猛,但以擅射聞名,左良玉身上插著的那些箭全是拜他所賜。
金聲桓也很驍勇,不顧趙營馬軍,吼聲如雷,率部下數十騎颶風般衝出。
那面張可繼見有官兵堵在前面,略微吃驚,後覺趙營人馬並不多,穩下心神,唿哨一聲,正全速前進著的上百西營精騎立刻調轉方向,退回十餘步。
但金聲桓早已殺將過來,張可繼一張手,上百騎的陣型從稀鬆瞬間聚攏為緊湊。張可繼先發一響箭,呼嘯如短促的笛聲,眨眼間,漫天飛箭就從西營精騎陣中划過半空,紛紛射向金聲桓等騎。
金聲桓所帶馬軍裝備甚佳,看到箭發,半點也沒有後退的意思,仍一個勁兒往前沖,那些箭矢給他們厚實的甲冑彈開,聲響猶若冰粒落地,未能殺傷一個。
張可繼並不著慌,再一張手,西營精騎旋即收弓,圍成一個微微向外擴的圓弧,摩肩接踵,很是密集。
奔馳中的金聲桓見西營精騎駐立原地無動於衷,心中罵道:「賊寇找死!」騎兵相鬥,重在衝擊。自己這邊的數十騎經過近百步的鞭馳,馬速幾乎已經提到了最高。饒是西營精騎數量占優,但如此坐以待斃,金聲桓有十足的自信只靠一次衝鋒,就將對方徹底擊潰。
情緒激動下,金聲桓縱情大呼,激勵部眾,眼看距離西營精騎只有二十步,他無意間瞥見張可繼那冷酷無情的雙眸,心下一動,猛然間想到了些什麼,但再想做調整,為時已晚。
「不好!」
金聲桓一句話喊出,「噼噼叭叭」,上百西營精騎幾乎是在一瞬間取出早已準備好的三眼銃,齊射出來。三眼銃雖精度低、射程短,但在二十步內的極近距離,依然可以造成巨大的密集傷害。西營中最不缺的就是三眼銃,張可繼的馬軍更是人手一支,西營精騎立定不動,為的就是等待金聲桓自投羅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