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九需赴陳洪範的宴席,棗陽縣縣城更是一大堆的軍政諸事等待處置,百忙之中的趙當世卻在初七臨時抽身,單獨回了趟范河城。
一切皆因傅尋瑜的那封書信。
回到數日前。趙營資深大夫牛壽通通過對馬光寧隨身攜帶的遺骨的勘驗,確認馬光玉生前曾飽受馬錢子緩毒之苦。而後傅尋瑜據此事實綜合前後諸多信息分析,對馬光玉之死的真正原因提出了質疑。馬光寧追憶往事,立場隨之動搖,聽從安排,與傅尋瑜再一次前往范河城監牢,探訪馬光春。
傅尋瑜起先並未露面,只讓馬光寧與馬光春交談,自在石門外庫房等候。過不多時,但見馬光寧鐵青著臉咬唇出來,忙迎上相詢。結果不出所料,馬光春的的確確只知道砒『霜一事,對當年馬光玉身中緩毒之事毫不知情。
馬光春雖以機變著稱,但不失為磊落之人,面對自己的親弟弟更無必要扯謊。既不知情,那早前的猜測應驗,他十有八九是給人蒙在了鼓裡。如此一來,馬守應與呂氏狼狽為奸,掩人耳目以緩毒刺激馬光玉,並藉機挑撥馬家兄弟之情,終致骨肉相殘的奸計至此水落石出。在馬光寧的眼中,馬光春受到蒙蔽,失去親人,一樣可以算作受害者,可馬光春不這麼想。
「當時大哥半瘋,營中地位實力,我與馬守應平分秋色。馬守應必是怕我徹查死因,是以才不惜冒險多繞幾步,將我也拖下水。」馬光春面色死寂,直直盯著腳前的幾根秸稈出神,「我卻蠢笨如牛,給人當刀使,害了至親骨肉,甚至到現在才曉得大哥遭受的罪過!唉,既痴且蠻,當真豬狗不如!」
馬光寧急道:「此事由馬守應及呂氏一手策劃,此等姦夫淫婦才是罪魁禍首。二哥何必將罪責都攬到自己頭上!」
馬光春搖頭道:「其實大哥死後,馬守應即迎娶了呂氏。我自那時便感覺到了些不對。然開弓沒有回頭箭,想得越多,便越錐心刺骨。我便不願再去多想,寬慰自己要以『大局』為重,旁人視我投身戎馬不問其他,以為我不戀權棧,卻不知我實為膽怯,只能用如山軍務來麻痹自己。在你面前,我亦三緘其口,虛與委蛇,只恐捅破簍子,再無顏面苟活為人......」言及此處,嘆息不止,「大哥之死,我難辭其咎,受小人蒙蔽,更是錯上加錯。如今唯有一死以償血債!」說罷,下意識去找灌三兒,但忽而想起灌三兒已被帶到了別處,捶胸長嘆。
馬光寧無言以對,一聲不吭著轉身就走,任憑馬光春在身後如何呼喚,充耳不聞。
與傅尋瑜大略交代適才對談經過後,馬光寧面帶哀色,道:「事情雖然明朗,可我二哥求死之意更切。如之奈何?」
傅尋瑜想了想,道:「我和你一同進去。這次你別張嘴,我來說。」
馬光寧嘆口氣道:「好。」
二人復進監牢,此時馬光春已經背對著他們,面朝監牢石壁側躺睡下。傅尋瑜還沒開口,馬光春似乎腦後長眼,先道:「若沒猜錯,你便是那位傅先生了?」
傅尋瑜躬身行一禮道:「馬將軍,前日我們見過。」
馬光春道:「我意已決,絕不會舍回營投趙營。別無所求,但求一死。望傅先生行個方便,高抬貴手,給我馬某人一個痛快的。」
傅尋瑜起手阻止住衝動欲言的馬光寧,笑一聲道:「馬將軍會錯意了,傅某此來,並不為勸降,而在為馬將軍惋惜。」
馬光春冷笑道:「休逞口舌之便。一人做事一人當,馬某人以命抵過,難道也不行嗎?」
傅尋瑜肅聲道:「命?殺人償命,自是天經地義。但馬將軍以為僅僅憑藉你的一條命,就能贖清所有罪過了?」
馬光春身軀一震,忍氣吞聲道:「你這是何意?」
傅尋瑜道:「譬若令弟此前差些因你之過陷於馬守應之手,若他真有個三長兩短,你還覺以你一人之命可償兩名兄弟之命嗎?與此同理,因失策致長兄身死,本可算作過失,但往後知而不言,一再隱瞞,又使諸多元老宿將不得不聽命於奸賊馬守應,以至家破命隕,難道這些人的命,就不算命了嗎?」進而道,「馬將軍,因你一人而殃及無數人遭罪,你不思彌補卻只想一死而不問世事,今日選擇豈非與當年裝聾作啞的逃避如出一轍?真乃膽怯者也!」
馬光春聞言,面壁輕嘆。
傅尋瑜喟然道:「持熟睡人之手行兇,罪在持手之徒而非熟睡人。反觀當年情形,馬將軍雖未睡,卻又與夢中人何異?」說到這裡,觀察到馬光春的肩頭微顫,沉聲道,「馬守應欺上瞞下,用毒計挑撥你兄弟相殘,奪嫂占營,罪惡已極。天道恢恢,馬將軍若是真英雄,就不該退縮坐視這等賊子逍遙快活下去!」說罷,拂袖而走。
一日後,馬光春降。
及趙當世回到范河城,距馬光春被釋出監牢已過去了整整三日。
范河流水涓涓,趙當世牽馬趟水而過,對岸三個身影並立而候。
其中之一身材高瘦,五官深邃,見到趙當世先來行禮:「小人馬光春,攜胞弟馬光寧及家將灌三兒,恭候主公。」說話間多少還有些生澀。
「哈哈哈,無需拘禮,『小孟起』的名頭可是大大有名。」趙當世笑道,「說起來,三年前我尚且在回營中任馬軍百戶,與馬兄還有袍澤之誼。」
馬光春遲疑片刻,擠出些笑道:「原來如此,真乃小人之幸。」言罷,暗自生出幾分尷尬。因為自打馬光玉死後,回營馬軍就都由馬光春一手統帶,趙當世既是馬軍百戶,說是「袍澤之誼」,但真計較起來,必然是馬光春的下屬。短短三年光景,雙方地位轉變,任誰也料不到。
好在趙當世並無心在此節糾結,與馬光春憑河,負手而立道:「令兄的遭遇,我也聽聞了。令兄是真好漢,威名遠播,馬守應奸險卑鄙,配不上『老回回』三個字。」他這句話的出發點在於私德而非公績。論私德,馬守應自為人不齒。但論公績,治軍打仗方面,回營實則是在馬守應的領導下方能脫穎而出,傲視群寇,馬光玉比之遠遜。
馬光春當然猜不到這些細節,點頭道:「小人助紂為虐,深感慚愧。」
趙當世笑道:「慚愧歸慚愧,人之一生做下無數事,哪能事事問心無愧?有過改之,善莫大焉。馬兄為馬守應陷害,鑄下大錯,一報還一報,只要能踹破回營、擒拿罪魁禍首,想令兄在天之靈也可告慰。」邊說轉頭顧視他道,「令兄是我敬重的豪傑,我趙營鏟不平、除奸佞,馬兄之仇,從此亦是我趙營之仇。犯我趙營者雖遠必誅,馬兄應當聽過這句話。」
馬光春雙目一熱,咽口唾沫,嗓子卻沙了:「小人何德何能,能承主公如此大恩。」
趙當世說道:「非我恩,乃趙營恩也。」
馬光春聞之,只覺意味深長,望河默立。
翌日,趙當世復離范河城,伴當諸騎除了周文赫等親養司護衛,還有何可畏派出的僕從六人。他們二人一組各駕一輛馬車相隨。每輛馬車上,都置有各色珍寶,這些都是趙當世要帶去襄陽府赴宴的禮物。趙營近期戰事不絕,開支甚大,能湊齊這些物什,何可畏功不可沒。就連趙當世也不清楚他是用了什麼法子搞到連自己都未曾見過聽過的奇珍異寶。但私底下劉孝竑曾檢舉過何可畏,說他經常出入教練使葛海山的公署密議,甚為可疑。一想到昔日何可畏與劉維明、何師會的事,趙當世留了個心眼,叫來葛海山詢問,葛海山憨直,毫無隱瞞,承認不止一次派司中的一些教練好手外出替何可畏「辦要緊公事」。據此可知,何可畏的渠道未必都乾淨純潔。事情摸清了七七八八,趙當世沒有繼續究查下去,反而開始思索是否也要為內務使司拓些武裝編制。
陳洪範的宴席之日轉瞬即至,九月九重陽佳節,趙當世輕車熟路正午時分便抵磻溪湖畔的陳家莊園。坐鎮襄陽的熊文燦近水樓台,聽說已經在莊園宅邸住了兩宿。除他之外,楚北及豫南等地官宦名流現身者多有,裡面不乏左夢庚、林銘球這樣的老面孔。和以往不同,趙當世此次露面,引起了較大的騷動。
此番連敗回、曹兩巨賊,鹿頭店趙營實在居功至偉,一等功勞幾乎板上釘釘。加上趙當世與東道主陳洪範義結金蘭、與宴會主角熊文燦也過從甚密等傳言流轉開來,眾人會對趙當世另眼相待也就順理成章了。趙當世自然也趁著這個機會,廣為結交,他那與普通武人大相逕庭的溫遜謙和、知書達理的形象更進一步給旁人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
午後,賓客陸續到達完畢,陳洪範早有安排,親自引路,先帶眾賓客登上磻溪湖一側的柳子山,推熊文燦為首,辭青祈福。下山後,眾賓客轉入莊園後『庭,賞玩秋菊,同時由小廝數名呈遞重陽糕、菊花酒等酒水點心以供品嘗。最後各領用茱萸製成精巧錦囊,避災驅邪。每次來陳洪範莊園,陳洪範都能搞出新鮮花樣,務必使朋客充實盡興,這份細心巧思,趙當世看在眼裡,服在心中。
所有行程結束,夜幕恰好低垂,宴席正式開始。陳家莊園上下早串起無數燈籠,照耀整個宅邸明亮如晝。眾賓客在婢女的引導下次第入席,推杯換盞好不熱鬧。出人意料,有諸多地方高官及實力派在場,陳洪範硬是勸趙當世坐到了上首。趙當世起初推辭,但熊文燦也發話相勸,趙當世唯恐卻之不恭,只好應允。
宴席過程基本還是老一套,乏善可陳,主基調如趙當世所想,全是圍繞「熊大人統御有方,力克痼賊」此類話題展開。一臉稀疏虬髯的熊文燦在眾賓客的吹捧聲中顯然有些飄飄然,酒到中巡便力有不勝沉沉睡去。
與其他人不同,趙當世有備而來,要找熊文燦辦事,見他昏睡,不由略生幾分焦急,心中憂煩酒也少了滋味,酒杯拿在手上久懸不動。陳洪範離他近,穿過喧鬧紛亂的醺醺酒席,挨到他身邊問道:「今日大喜,賢弟何故面有憂色?」
趙當世輕嘆道:「旁人以為打了勝仗便一了百了,豈知於我行伍中人而言,善後才任重道遠。」
陳洪範敬他一杯道:「船到橋頭自然直,以賢弟之能,任憑如何困難,還不是迎刃而解?」拍拍胸脯,「再者,有哥哥和熊大人在,賢弟更無可慮。」
趙當世回敬他一杯,強笑道:「有哥哥這句話在,我便安心。」說著抬眼瞅了瞅伏案熟睡的熊文燦,「實不相瞞,小弟這次來,想請哥哥和熊大人幫忙引薦兩個人物。這兩人對小弟而言,攸關重大。」
陳洪範笑道:「我當什麼疑難雜症惹得賢弟這等大英雄都鎖了眉,原來是求引薦。只要賢弟一句話,就聖上近前的王老公,哥哥也幫你傳話。」話中所謂「王老公」即指現深受崇禎帝寵信的司禮監秉筆太監王承恩。他這裡有些吹噓,畢竟當初仕途受阻,正因與王承恩不睦所致,但心意依舊能表露出來。
趙當世感謝道:「多謝哥哥仗義!」
陳洪範咧咧嘴道:「有此賢弟,哥哥哪能不仗義,何須多禮。」忽而一壓聲道,「賢弟高升在即,往後還得仰仗賢弟多多照拂才是。」
趙當世聞言一驚,卻聽他接著說道:「熊大人私底下透露給我消息,但說賢弟不日將受總兵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