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亂軍裹挾著的廣文祿重重扇了自己倆耳光。近在咫尺,一面黑色飛虎旗下,寬臉細目的哈明遠正揚刀呼咤,以他為中心,數百人的步兵陣一圈圈波紋般向外次第陷入混亂。
恍然間,一軍將縱躍至身前,凶神惡煞喝問:「景可勤背信棄義,視手足兄弟如同豬狗。哈管隊替天行道,要反了景可勤那廝,助城下我趙營壯士共破回賊!你從哈管隊不從?」聽口氣,當是哈明遠的身邊人。
或許是無法坐視同袍相戕,又或許是對景可勤視兵士性命為無物的行為感到憤怒,更或許是出於心中那無法平衡的道義譴責,就在方才,前哨一隊管隊哈明遠忽公然違抗景可勤再一次衝鋒的軍令,接著樹起了反抗景可勤的旗幟。有他出頭,本便對景可勤變節之舉心存不滿的前哨兵士登時大躁,群起而響應,僅僅只過了小一會兒,哈明遠周圍的簇擁者便已多至上百人。
人紛馬亂中,廣文祿雙眼向下一掃,看到那軍將手中微微翹起的刀尖正虛對著自己的小腹。那軍將看他不答,一咬牙,將刀尖抵上了外甲,復問:「奶奶的,你從是不從?」
前哨五百人分有五隊,每隊百人。隊下設四行,每行二十五人。每隊有管隊一人,管行四人。廣文祿是哨中一個行的副管行,但今日恰好管行染病不能出征,便由他代為指揮。二十五人雖不多,但對時下的哈明遠而言,能多一個幫手就是少了一個敵人。
「哈哈哈兄弟,你的刀對錯人了!」廣文祿舒顏一笑,中指食指相併,輕輕將刀片推向另一側,「這刀該當砍在景可勤的脖子上。」
那軍將聞言,先是一愣,之後露齒笑了笑,將刀尖撇向旁邊,和氣道:「兄弟仗義!景可勤那狗賊逃不出老子的手掌心!」又道,「哈管隊命左側兄弟向當中收縮,夾住回賊馬隊,你帶上兄弟,去左側會合便是!」言罷,跳躍而去。
廣文祿目送他即刻消失在交疊的人群中,吐口氣擎刀在手,隨即招呼了行中兵士。臨走前不忘回頭從人縫中看了看仍自指揮著眾兵士的哈明遠。此時此刻,他忽而想到了那日在范河城外羅威和自己說的一些話,竟而心生出幾分自責。
岑彭城下,郭如克目睹了景可勤部乍起自亂的景象,魏山洪再度派塘馬前來請示,道:「回營馬軍受步兵亂陣所累,難以抽身,是否趁勢進擊?」
馬光春的主力集中於正面,本來只需早片刻或晚片刻,縱然步兵大亂,馬軍也不會受到太大波及。可不知哈明遠是有意為之還是歪打正著,總之當回營馬軍從陣中脫出一半時混亂遽起,上千尚未來得及集合併起速的馬軍當即給截成了兩段。前段馬軍得不到軍令,後段馬軍則穿不出亂陣,前後躑躅,一時間如陷泥沼。
郭如克戰場嗅覺敏銳,心知機會難得。回營的馬軍就像飛鳥,散而難獲,時下千載難逢給網兜聚在了一處,若不趁勢一網打盡,待其調整完好,再難覓此良機。只不過,縱使局勢有利到如此境地,起渾營右哨放棄守勢轉而進攻,依舊可謂乾坤一擲。沒有了背後城牆的屏障,放棄穩固的守陣與回營馬軍作戰於曠野,風險不可謂不大。然而, 郭如克卻毅然決然選擇了變陣前行。搏一搏,至少有三成勝算;若坐以待斃,勝算不到一成。
轉眼間,岑彭城下天鵝喇叭聲、鼓聲交梭並起,郭如克、魏山洪數道軍令齊下,起渾營右哨重新變陣。
馬光春本人沒有參加主力馬隊的衝鋒,帶著數十人的親衛馬隊在小溪邊徘徊。他顯然也覺察出郭如克的意圖,在正面主力部隊一時半會兒理不清的情況下,早前派出去佯攻右哨左右翼的虛兵被他迅速召回。及至起渾營右哨逼近八十步內後,馬光春在主力之外,重新臨時組建起了一支二三百騎的馬隊。
只聽溪邊哨聲斷斷續續傳來,郭如克當機立斷,傳令全軍停止移動,原地快速布置簡單的防禦陣。滿頭大汗的魏山洪親自前來問詢道:「距......距對面僅數十步,咫尺便可翻殺、殺入陣,何故中停?」
郭如克回答道:「陣中敵我纏鬥,我軍攻之,必陷內難拔。回營別隊又聚群騎緣溪而奔,其意必在我軍腹背。我等雖全力以赴,也不能失了理智。」
魏山洪急道:「若不快、快戰,待回營馬軍主、主力擺脫亂局,與別隊前後夾擊,我、我軍必敗!」
回營應變速度很快,郭如克此時也很焦躁,聽魏山洪有質疑的意思,不由怒道:「軍令出於我手,再敢多說以擾亂行伍罪論處,軍法處置!」
魏山洪聽了,哪還敢多說,沉著個臉回去指揮。少焉,回營別隊離開小溪,兜轉片刻,果真猛然提速,自側里殺出,先有數十輕騎各持短標,走圓弧路線借著馬力朝右哨陣中飛擲銳標。右哨兵士以刀盾手麇集抵擋,但拋擊而出的短標大多掠過刀盾手們的頭頂,貫入陣內,僅有輕甲保護的鳥銃手躲閃不及,當即死傷十餘人。
然而因擔憂陣型太散而為回營馬軍透破,郭如克與魏山洪依舊沒有將稍顯密集的陣列完全展開。由是短標投射數輪,右哨兵士竟然傷亡近五十人。
見刀盾手形同虛設,魏山洪索性撤下他們並將鳥銃手再次前置。有他連發催令,鳥銃手放兩輪銃,打死了十餘名試探太近的回營馬軍。回營馬軍別部當即分成兩股,一股駐馬於稍遠處觀望,另一股則來回不斷馳騁,調動右哨兵力,不讓右哨有任何喘息的機會。
郭如克緊張的盯著虎視眈眈的回營馬軍別部,這時,有塘兵連滾帶爬到面前,扯著哭腔道:「統制,小人乃哈明遠哈管隊所派。哈管隊現聚兵近二百,與景可勤那賊撮鳥激戰,只是陣中回營馬軍數量過多,已漸有不支,還請統制及早帶兵會合增援!」
景可勤的前哨有五百人,吸收了宋侯真左哨的部分降兵差不多六百上下,損失至今保守估計也還剩二三百人。而回營馬軍主力則有七八百之眾,即便隊伍被截斷,並不意味著騎兵們喪失了混戰的能力。哈明遠以不到二百人牽制景、回馬步千人,壓力可想而知。
「哈明遠......」郭如克心中將此名字默念一遍,頗有些印象。這哈明遠曾在唐縣澄水邊陣俘回營猛將張雄飛,為自己大大出了一口惡氣,平日裡帶兵各項考勤指標也屬名列前茅,是重點培養的軍官。沒想到今日景可勤部自亂,卻是他奮不顧身站了出來,這份膽勇非常人不能有,十分難能可貴。人不可貌相,哈明遠雖然長得不好看,倒是個可塑之才。
「告訴哈管隊,穩住隊伍,不求殺傷,只要拖延!」郭如克對那滿身血污,雙眼充滿殷切期盼的塘兵大聲說道,「此間小股回賊癬疥之疾,立將殺盡。我即刻便帶人入陣與他合力破賊!」
那塘兵深信不疑,跪下來給郭如克磕了兩個頭後趕忙跑了,郭如克卻嘆了口氣。嘴裡的安撫之語落在實處,真不知該如何著手。馬光春用兵極為老辣,早看出了自己不敢輕舉妄動,立馬遠望以別部將右哨牽制,坐等主力抽身。哈明遠雖占奇兵之便,但到底力量太過單薄,失敗只是早晚的事。等滅了哈明遠,回營馬軍便可接著與別部配合,將右哨慢慢蠶食在這曠野。
而自己,如今只能看著這一切慢慢發生下去,束手無策。
郭如克時下當真又恨又氣又悔。恨的是景可勤叛變,從而導致馬光春能直接摸到岑彭城下突襲沒有準備的己軍;氣的是巡檢司巡檢蘇照膽小如鼠,危急時刻居然半點援手也不肯出。若一早能進城據城而守,後哨又怎麼會淪落到這般處境;悔的是自己到底還是衝動過頭,既高估了局勢的樂觀,也低估了馬光春的應變速度,不該太急拔起部隊,自失後屏。
事已至此,夫復何為!
郭如克咬牙看著周遭距離五十步左右來去奔馳的回營別部馬軍,有些無可奈何。距離雖然不遠,但要以鳥銃打中分散且快速移動著的騎兵,於現在的趙營兵士而言極為困難。但若對他們不管不顧,那麼只要右哨部隊一動、防禦力大大降低的時刻,馬光春必會果斷率領別部衝擊,那樣的後果將比現在更糟。
再過半刻鐘,前方斥候報,回營馬軍主力已逐步接連會合,景可勤部中的混亂較之初始平息不少。看來,哈明遠等離油盡燈枯已經不遠。
「來吧,牲養的回賊雜碎!」形勢愈蹙,郭如克能預感到馬光春可能不會再按兵不動。舉目眺望百步外,但見馬光春大纛晃動、騎影聳動,當真是有了行動的跡象,「老子死前也得再殺幾個回賊。」郭如克幾乎已經抱有了必死的覺悟。越到後面,魏山洪也不再派人來詢問軍事,他想必也料到了結局、做好了準備。
「回賊馬軍別部向北!」
郭如克正待拔刀,一斥候飛馬穿陣而來——
「回賊馬軍別部向北!」
與此同時,遠遠處回營那悠長而清亮的竹哨聲再度此起彼伏。
郭如克猝然抬首,再看之下,果見回營馬軍別部似乎在一剎那改變了目標也似,合成一股,一齊投北而去。不單是別部,另一面八十步外,基本將隊伍重整完畢的回營主力馬隊同樣自四方集結,而後毫不拖泥帶水,追隨著馬光春迅速撤離。景可勤部尚存數百步卒,此刻全然陷入了迷茫,呆立原地不知所以。
「這是何意?」郭如克驚訝非常,警醒地令右哨兵士不得妄動一步。直到確認回營馬軍已離去二里外,方才相信此非馬光春的詭計。
疑惑未解,魏山洪引著一將前來。那將周身甲冑上千瘡百孔,血漬遍布如潑染缸,見了郭如克,單膝跪下。郭如克認得他,笑道:「哈管隊,今日無你,我軍早就敗了!」
前來的正是哈明遠,他剛想說話,但一張嘴先吐出幾口血沫,抹了抹嘴後憤然道:「景可勤貪生怕死,卑陋已極,大辱我前哨氣節!屬下雖不願從之,但起初亦不敢莽撞,直到適才眼見袍澤自相殘殺,方忍受不住,奮力一搏。即便無尺寸之功,也不想再受其擺布,成為不忠不義的走狗!」
郭如克心中暗自點頭。綜合上次澄水邊以及今日表現,可以看出哈明遠此人善於隱忍,有著與外貌不匹配的縝密心思。而且膽量過人,能抓住機會。雖說言談之間,頗會自誇賣弄,但這樣的人只要品行端正、大節無損,實是值得倚靠的人才。
「前哨加左哨部分,目前還剩三百餘人,都在前不遠待命。他們大多受景可勤蠱惑,犯下與統制對斗的過錯實在身不由己。望統制體恤此情,寬容一二。」哈明遠沒有受郭如克的一扶而起身,反而將手一拱繼續說道。
郭如克點頭道:「我知內情。罪在景可勤一人,與前哨兄弟無涉。」心中卻是有些不喜,只覺這哈明遠似乎有意當眾拿自己的軍令做了偌大人情的意圖。但畢竟並肩作戰始畢,哈明遠又確實有功,郭如克也就不動聲色了。
哈明遠這才站起身,此時有塘兵回去前哨兵士中傳信,那邊頓時響起陣陣歡呼。
郭如克問道:「景可勤那鳥人何在?」邊說,邊將刀柄握緊。
哈明遠臉色一緊,幾乎又要跪下,好在郭如克及時制止方才作罷。
「可恨讓那姓景的狗賊和身邊幾個伴當縱馬逃了,是屬下的罪責!」
郭如克沉默少許,搖搖頭道:「你已盡力,這一戰主責在我,布置不周,揮軍冒進......」說到這裡,想到了戰死的宋侯真,心中一苦,「景可勤逃的了一時,逃不了一世。只他一個也成不了什麼氣候,早晚必拿他以謝天地!」
哈明遠點頭稱是,這時候魏山洪走上來對郭如克稟道:「統制,剛剛得訊,西北五里外來了一支官軍兵馬,正朝此間趕來。數目不詳,聽說皆為馬軍。馬光春興許是忌憚其部,方才退去。」
郭如克聞言輕輕點了點頭。即便郭如克自己都已做好了玉碎報軍的準備,可換成馬光春的視角,徹底擊潰頗有紀律的起渾營後哨必得再花一番周折。而且岑彭城動靜不明,五里外又有實情不清的官軍援軍將至,怎麼看都沒必要再拖延下去。況且今日一戰,從湖陽鎮一直打到岑彭城,趙營起渾營基本已被打殘,馬光春愛惜羽翼、見好就收,是良將作風,亦是明智之舉。無論郭如克承認不承認,起渾營全營戰力基本報銷已成事實。
「無論來的是何人何部,我軍都先進城。」郭如克思忖後道。起渾營建制已經完全紊亂,僅憑右哨一哨在野戰幾乎難起大的作用。為今之計,最穩妥的做法便是先憑城踞守,一面與新來的官軍接洽,一面等待趙當世那邊新的處置,「右哨老魏帶,前、左二哨的人,哈管隊勞煩你權且管束。」
哈明遠聽了這話,小細眼瞬間就彎了起來,難掩欣喜神色。郭如克看了他一眼,沒多說話。他現在心中有一樁大心事還有一樁小心事未了。大心事即是擔憂向趙當世通報此戰情況的後續,小心事則近在數百步外的岑彭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