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尊處優慣了的朱常法在趙營度過了一個今生難忘的夜晚。因有趙當世的囑咐,朱常法被關押在了趙營最好的幾間房舍中的一間。可饒是如此,身為襄王世子的他,聞著彌散在空氣中那淡淡的馬糞味、柴草的霉味,枕著堅硬硌人的硬板床,聽著屋外過往兵士的竊竊私語,縱然身心俱疲,卻是無論如何也難以入眠。
他現在萬分後悔,悔不該將父王的告誡置於腦後,在這種時節出城去嘗那勞什子的美酒,以至於將性命都栽在了別人手上。目前而言,他還不知自己身處何方,但由於親眼目睹了楊招鳳與孟敖曹等人在官道上的殺戮,他確信自己必定是落入了賊窟。
「生在陽間有散場,死歸地府也何妨?陽間地府俱相似,只當漂流在異鄉。」房間很小,且無燈火,四壁窗戶都給封死了,朱常法透過屋頂一個小小的天窗,看見黑穹中的點點繁星,想到自己或許將死在此地,不禁顧影自憐起來。
世事多艱,今日方知!
雖常自謂自己聰明絕頂,無論何種情況均可應付自如,哪道有朝一日竟然會如螻蟻一般身陷囹圄。朱常法思及此處,悲憤之情湧上心頭。熱血沸騰之下,從床榻上一躍而起,就要去找兵士索求一個轟轟烈烈的死法。
豈料黑燈瞎火,才走兩步,不防腳下給矮凳一絆,當即結結實實摔了一個狗啃泥。暈頭轉向掙紮起來,腦袋卻又重重磕在了桌沿。他吃痛哀呼兩聲,捂著腦袋,撞撞跌跌走回床邊,適才的滿腔熱血至此已是蕩然無存。
垂頭喪氣在床邊坐了半晌,朱常法已無求死之心。昔日的聰明才智在此絕境毫無用武之地,他長嘆幾聲,尤覺懊喪。最後打定主意,還是以不變應萬變。正準備上床躺著,屋外哐鐺一聲,仿佛有人開鎖。
他精神陡振,再度站起,不多時,門外先前的窸窸窣窣逐漸演變成了大聲呼喊,他側耳傾聽,分明聽得什麼「殺」、「死」之類的字眼隱隱約約,登時大為緊張。不由自主側過身,將右手在床上無意識地摸索,摸到一根竹撓攥在手裡,仿佛這樣就能多一份安全感。
不多時,伴著鐵鏈「嘩嘩」聲,只聽「彭咔」一響,屋門被人自外踢開,微弱的月光瞬間照入室內。
抬眼看去,但見一個大漢躍入,其人身材壯大,幾乎遮住了整個門框。朱常法瞧不清他長相,但轉眼見他手中提著把腰刀,刀面在月光下明晃晃的頗具寒意,驚恐道:「你......你是何人?」
那大漢不答,前跨兩步,口中低咆:「奉掌盤子命,取你心肝下酒。」說罷,再搶一步,徑直將刀搠向朱常法的心窩。
朱常法尖叫後退,坐倒在床邊,眼見刀鋒襲來,情急之下將竹撓抵擋上去。那大漢嗤笑一聲,改搠為拍,只一下,便將竹撓連同朱常法一塊拍倒在了床上。那大漢見一擊已成,探身上前查看片刻,舒口氣,插刀回鞘。
「拍暈了?這小子可滑頭的緊,別又是裝死。」身後又從屋外走入一人,問道。
「放心,同樣的虧我可不會犯兩次。這次我用了些力道,就他想裝,也沒那個本事。」那大漢笑道,「他騙我一次,我打他一頓,這下才算扯平。」
待朱常法再醒來時,已是次日清晨。
他稍稍睜眼,只覺腦殼兀自疼得厲害,一摸上去,那裡早起了好大一個包,刺痛之下,神志也清醒不少。環顧左右,自己竟不知怎麼,睡在了一間頗為精緻的屋內。
外頭有人聽到響動,推門進來,朱常法見來人面生,下意識強撐起身子向內縮了縮。
「世子爺勿動,安養要緊。」當先一個青年人見他動彈,趕忙小步上前,和容說道。
朱常法見此人衣著得提,雖面色白皙,卻英氣多於儒氣,看著不似歹人,問道:「閣下是?」
那青年人回道:「稟世子爺,小人鹿頭店參將趙當世。」說著,指了指後面跟著的兩位,「左邊的是王統制,右邊的是何商使。」
「趙當世?」朱常法將這名字重複了一遍,臉色忽然變的侷促起來,「你,你是流寇。」
趙當世聽他這話,笑道:「世子爺說笑了。小人是朝廷敕封的參將,負責拱衛襄陽、南陽,怎麼會是流寇。」
朱常法定神回想了片刻,方才喃喃:「是了,你與那個張獻忠,最近都受了招安。」他固然久居王府,但時常出入府邸,對時局多少也有了解。張獻忠與趙當世都是楚北最最知名的勢力,他身為本地人,並不陌生。
然而,即便趙當世強調了自己已經「改邪歸正」,但到底有著為寇的「前科」,朱常法的眼裡對他明顯存著恐懼與不信任。
為了化解尷尬,趙當世主動轉移話題,道:「卻不知世子爺怎麼會在虎陽山?」
「虎陽山?」朱常法怔道,「我......」過了一會兒,方焉著腦袋道,「實不相瞞,我與府中兩個伴當出城......出城辦事。豈料歸途上遭遇歹人,給他們劫持了到了不知何處。如今看來,怕就是虎陽山了。」
趙當世嘆氣道:「原來如此,小人初到鹿頭店,奉命引兵清理四野賊巢匪寨,昨夜正好剿滅盤踞虎陽山的一股賊寇。那時候形勢危急,若是小人遲來一步,世子爺恐怕......恐怕......」說著回望王、何二人,二人都流露出欣慰之色。
「虎陽山賊寇?」朱常法問,「我常在棗陽附近來往,卻未聽說那裡居然還有賊寇。」
趙當世搖頭道:「世子爺此言差矣。如今天下賊寇蜂起,就天子近畿之地也免不了流賊四竄,更況乎我湖廣、河南等地?今人目無法紀,猖狂已極,往往十餘人攀山立寨即能嘯聚山林。這兩月河南大賊多有向楚北滲透,虎陽山一夜之間成賊窟,不足為奇。」
朱常法聽了,嘆道:「若如此,亦非我能知悉。」
趙當世正色道:「我從賊寇那裡審得世子身份,絲毫不敢怠慢,星夜將世子送回鹿頭店療養,所幸世子爺身子骨結實,倒無大礙。只可惜賊寇兇殘,世子爺的兩個伴當,都給他們剁碎當了下酒菜。小人晚了一些,沒能將他們救下。」
朱常法眼睛一紅,垂淚道:「這兩人都是我府中老人,看著我長大的,卻因為我......」
趙當世肅道:「虎陽山上賊寇數十人,都已梟首,全以長竿挑於校場上示眾。世子爺若有興趣,可以一觀,以消心中憤恨。」說完,暗自慶幸郭如克從澄水邊帶回來的腦袋還有這一招用途。
朱常法緩緩搖頭道:「罷了,人死不能復生,我就親手將這些禽獸的腦袋砍下來,又有何用。待日後叫府中給我那兩個伴當的親眷多加贍養便是了。」
趙當世贊道:「世子爺仁厚。」同時叫上僕役,「將米羹端上來。」
朱常法推辭道:「多謝趙大人美意。不過我自昨夜早時吃了一頓,至今並不飢餓。」
趙當世察言觀色,曉得朱常法尚未完全信任自己,也不著急,一揮手,那僕役知趣,將米羹及小菜就近先放在了桌案上。這時,王來興上前附耳與趙當世說了兩句,趙當世連連點頭,繼而對朱常法道:「世子爺恕罪,小人本不該叨擾世子休息,不過此間,卻有個要人,希望能引薦給世子爺。」
「要人?」朱常法皺起眉頭,「什麼人?」
趙當世微微一笑,與此同時,只見一個素影步入屋內,蓮步輕翩間,除趙當世外,王來興與何可畏都恭恭敬敬退到了後面。
來人正是華清,朱常法卜見其人,大為震動。自忖就王府中無數佳麗,也未曾有次姿容儀態者,一時間結舌難言,顧望趙當世。
趙當世與華清對視一眼,轉向朱常法道:「世子爺,這位非外人,乃瑞藩華清郡主。」
這一次,朱常法幾乎從床榻上彈身起來。華清觀他訝異,一笑而道:「叔叔,往日在漢中,常聽爹爹提起襄瑞之誼。本以為今生難以相逢,誰知造化弄人,而今也有我家人相逢之時。」
朱常法輩分比華清大,但兩人年紀差不多,而且華清談吐穩重、舉止端麗,更顯成熟,故而朱常法聽她叫自己「叔叔」,臉一下便紅透了。
趙當世道:「郡主在我營中日久,也是聽聞世子爺的消息,這才匆匆趕來。」
朱常法聽說過華清郡主「失陷於賊」的消息,這時候強自定下心神,疑問:「你將郡主自漢中一路擄......帶來了湖廣?」
趙當世正欲解釋,華清先道:「叔叔,在漢中是我自願隨營而行,趙參將半分沒有迫我。」看朱常法將信將疑,短嘆一聲,「我隨軍之緣由,此地片刻間難以說清道明。但一路來,趙參將對我執禮甚恭、照顧有加,並無半分輕侮。今番趙營能順利招安,也與趙參將為人正氣,心向大明密不可分。」
趙當世說道:「趙某往昔犯下些錯事,追悔無及。只盼歸順朝廷後,能盡心竭力,匡扶我明室江山,雖九死其猶未悔。」
華清一出面,效果便不同凡響。她長相清麗純美,話語又懇切自然,朱常法心中已信七分,加上趙當世相救之功以及真誠自述,朱常法的戒備心是以漸漸放下。
但朱常法到底心思敏捷,即便大部相信,也不會完全安心,他想了想道:「趙大人,有件事我想問問。」頓了頓續道,「當時將郡主留在軍中,或許有難言之隱。可是現在你已貴為我大明參將。再將郡主留在軍中,或有不妥。」這一問看似簡單,實則內容很多。一方面能從趙當世對郡主的處理試探出些苗頭,另一方面也存了一試華清真偽的心思。
趙當世暗道這小子果然機智過人,心思縝密。好在頭前已有完全準備,此時此刻倒也不會亂了陣腳。於是依計回道:「世子爺這一問,正中關竅。實不相瞞,郡主欲往貴府宿寓,以暫避兵災。」
朱常法怔怔道:「前往襄陽?」
趙當世嚴肅點頭道:「正是。漢中距此地千里,當下陝西、河南、楚北皆糜爛於賊,紛亂異常,沿路荊棘叢生、虎狼橫行,縱有兵甲相護,亦難保郡主平安。一旦有失,小人百死難辭其咎,於我國朝亦失一瑰玉。是以小人以為,最可行之計,當護郡主往最近的襄陽避難,待諸省賊亂弭平,再行歸藩之事未遲。」言及此處,更添一語,「如此一來,於小人,於郡主皆佳。對於襄藩,也未始沒有裨益。」
朱常法聞言,略略沉思,但余光中,瞥見華清那一雙明亮眸子投來的殷切目光,一切思慮在一瞬間全都化為了烏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