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軍相爭勇者勝,入夜之前,趙營兵力自南面突襲而至,四川副將張奏凱頓時手足無措。
張奏凱能晉升四川副將,很大程度上拜追剿袁韜的戰功所賜。袁韜號稱川中搖黃諸家第一賊,倘若拿到他的人頭,接替侯良柱成為新一任四川總兵也不無可能。所以,張奏凱長期逗留在川北,一心一意就是為了追殺袁韜。他的軍隊駐紮在儀隴南部的一個鎮上,密切關注著遁入營山縣袁韜軍的一舉一動。此前他得到消息,營山縣流寇火併,主角還是川中赫赫有名的袁韜與趙當世,只覺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袁韜的三大營他查探過多次,地勢險峻,絕非倉促可下。趙營雖說能戰之名在外,到底疲師遠來,又不熟地理,貿然與袁韜鏖戰,勝負難料。所謂「鷸蚌相爭漁翁得利」,趙、袁二方廝殺,正是他趁虛而入的最好機會,要是能借這個機會把大寇趙當世也除了,自己日後的前途豈是區區一個四川總兵摸到頂的?
他點出營中戰兵二千,趕到營山縣北部觀望局勢,同時通知閬中的夏時亨帶兵支援。天色漸暗,從前方查探回報的消息都稱趙、袁激戰,相持不下。他認為此時出擊尚不合適,夏時亨的援兵也沒有來到,便開始布置兵士紮下簡單的槍營,準備等次日再做計議。豈料,白黑交替之際,忽報有軍隊來,只是來者不是夏時亨而是賊寇。
不久前勝負還懸而未決,怎麼頃刻間就有了結果?且血戰才罷,竟馬不停蹄繼續發動了進攻,這份瘋狂兇殘,大大出乎了張奏凱的意料。
天暗昏黑,摸不清敵方的具體情況,但無論來的是袁韜還是趙當世,對張奏凱而言,都非最要緊的事。
賊寇來得急,倒還不是沒有半點準備的機會。張奏凱慌亂過後當機立斷,取消了繼續紮營的計劃,轉而動員全軍投入戰鬥。據報,賊寇正面布置了至少三千人的兵力,此刻正前仆後繼朝著自己快速推進,看樣子,是想借著突擊,一舉踹破己方的部署。
張奏凱很快湊齊了近千人的兵馬先行出戰。他根據斥候回報進一步了解了此次進犯的賊寇情況:他們雖然大舉來襲氣勢洶洶,但陣型散漫,毫無章法,眼下雙方相距尚有半里,敵陣已然稀稀拉拉,前後相隔甚遠。
如此表現,顯示出賊寇低下的作戰素質。張奏凱暗中舒口氣,有條不紊擺陣將近千人次第派出戰。即便賊寇狡詐,占了先手,但他還是有信心憑藉實力扭轉頹勢。
坐在中軍營中,張奏凱聽到了營外震天動地的鼓號聲,看來,賊寇已經發起了衝鋒。
果不其然,在前方指揮作戰的坐營官派人來報:「賊人鼓聲愈急,前鋒已至三百步!」
「進二百步放箭試敵,若敵孱弱,進一百步收箭肉搏。」張奏凱吩咐道。他心中已大致有了計劃,賊寇疲兵來襲,很可能打得就是撈一把的主意。一旦發覺己軍穩住了陣腳,開始反擊,十有八九會撤退避戰,這也是賊寇一直以來的作戰策略。但他卻不能讓賊寇從容撤走,營山縣賊寨難攻,唯有在野戰中大量殺傷賊寇,才有希望打破僵局。所以,他寧願放棄以弓弩銃炮遠距離打擊賊寇的穩妥做法,改而採用近身戰,以求將賊寇死死貼住。等到己方部隊盡數投入戰場以及夏時亨的兵力趕到,一次性將賊寇的主力殲滅殆儘是完全可能的。
營外,箭嘯銃響迭起,不時有清脆的小號聲帶起熟悉的節奏與旋律,似張奏凱這種極富作戰經驗的將領無需親臨前線,只需凝神細聽,就能將戰鬥的態勢估計個八九不離十。
「副將,箭放二輪,銃放一輪,賊人屍積若山!」
戰況完全在張奏凱的把握中,他點點頭,面不改色,傳令道:「再放一輪箭,藤牌手、狼銑手、耥耙手、長槍手等各司其位,以三才小陣步進,分三面將賊人鉗制,絕不容其部走脫!」說罷,再令旁人,「剩餘千人分二部,先上五百支援,各行各伍,務必高立旗幟,與主旗呼應。主旗三搖而不應者,戰罷追責。」混戰中,旗幟是區別敵我的重要手段。張奏凱治軍極嚴,要求兵士無論在何種情況下,都要時刻注意上級旗幟。在他營中,曾有幾名總旗、小旗在巡檢時因丟失了背旗而被一併處斬的案例。
「副將,飯到了。」作戰歸作戰,飯還是要吃的,張奏凱一切安排妥當,沒什麼心理壓力,點點頭,接過碗筷。碗裡只有熱騰騰的白飯以及一些醃菜和豆醬,很寒酸,但長年羈旅的張奏凱只吃得慣這樣的飯菜。真要讓他大魚大肉,兩三餐就膩了。
飯吃到一半,再來軍報:「賊人與我軍交手,全無力抵抗,欲行撤退事。」
張奏凱耐心嚼完嘴裡的飯,咽下後方道:「全力牽制住,不要讓他跑了。」說到這裡,加問一句,「我軍傷亡幾何?」
「至今無傷亡。」
「無傷亡?」張奏凱眉頭一皺,「緣何如此?」
「賊人手中似乎甚少兵刃,更無弓弩銃炮。」
「這......」事出反常,張奏凱皺起了眉毛,將飯碗放到一邊,「好幾千人,沒兵器,敢來打我,莫非有詐?」
左右見他疑雲滿面,說道:「但據前方軍報,賊人實已大批被殺,此事想來做不了假。」
張奏凱點頭道:「這倒是,由此看來,我前番判斷有誤。」
「有誤?」
「我本以為,此來的賊人是趙、袁中的贏家,如今觀之戰力低劣如斯,全然不符。再者,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縱趙、袁二人一人勝出,元氣也必有損傷。按常理也該休整恢復,絕不應再行乖張之舉。由此可見,這支來襲的賊人,是慌不擇路的敗兵。」
「敗兵?」
「嗯,其眾手無寸鐵,混亂無旗幟,全無行伍之態,豈不就是丟盔棄甲之後的狼狽?而且向北逃竄,怕就是袁賊的潰軍想重返巴州。不想正撞見了我,也是命中該絕。」張奏凱搖著頭道,表情看上去略有失望,「原以為能一舉蕩平二賊,豈料是殺雞用牛刀。」
左右有人道:「若是袁賊敗了,於我反而是好事。聽說那趙賊一意出川,想必不會在此間停留太久。只要我等殲滅了袁賊殘部,等趙賊離開收復了失地,未始不是一件大功。」
張奏凱點頭表示贊同:「言之有理,不過只是袁賊殘兵,我軍必勝,不必再費周章去請夏大人來助戰。你幾個即刻派人去保寧府通知夏大人。」
左右聞言領命,各退下行事,張奏凱嘆口氣,這才端起身旁的飯碗繼續吃了起來。
營外的戰場上,已是屍山血海。
眼看著不遠處,在步步緊逼著的官軍的刀斧下如待宰雞豚般無助的炮灰們,覃進孝面露笑容。
陪立在側的彭光揚鞭指示道:「少君,你看,官軍已有疲態。」他出生在忠路,長在覃家,於他而言這天下可以沒有皇帝,但卻不能沒有覃進孝。即便已經接受了趙營把總的身份,當與覃進孝獨處時,彭光還是會自覺按照之前的習慣地稱呼覃進孝。
覃進孝笑容轉瞬即逝:「目前戰場上的官軍有多少?」
彭光應聲答道:「官軍不斷添兵,至今已在一千五百人之上。」
覃進孝臉色冷峻似刀,透出點點寒意:「疲兵不假,但官軍總共不過二千人,如今泰半在此,這才是我本意所在。這三千俘虜,頂得大用。」說著,補上一句,「借官軍之手又卸下了這麼多人的累贅,當真是一舉兩得。」
彭光心中一寒,嘴上不斷附和,又聽覃進孝冷言:「那姓楊的有些不懂事。老子要不仗義,還給他留五百人作甚?虧他還有些眼力見,真惹老子毛起,將他及那剩下的五百兵都一併發到此處挨刀!」
「少君說的是。」彭光連連點頭。
「俘兵已被殺得差不多了,你準備準備,即刻帶兵下去,別讓那一千五百官兵回了頭。」覃進孝說道。他這裡尚有七百人,除卻二百人留守原地,還有五百人都將被彭光帶去與一千五百官兵交戰。
以五百對一千五百,光從帳面看,絕無取勝的機會。然而,覃進孝下給彭光的任務並非異想天開將那一千五百官兵擊潰,彭光的任務僅僅只是為了牽制住這些官兵。戰場空間並不大,官兵分三面夾擊,原是為了防止趙營兵馬脫離,但現在,反過來正被覃進孝利用了。通過觀察,覃進孝認為,只靠彭光手下那驍勇敏捷的五百忠路老兵,足以暫短時間支撐起與三倍官軍的對壘。
至於如何取勝,全看左營剩餘的那一千三百餘人。
就在彭光及五百兵對官兵展開進攻時,另一端,暗中包抄到官軍兩側的魏一衢也同時發動了猛攻。
魏一衢的目標,直指張奏凱。
張奏凱此次出戰,預計兩天內結束行動,所以並未有太多的後勤準備。當下連個最簡單的槍營都沒有立好,所謂「營寨」,對於魏一衢的進攻起到的防禦效果寥寥。
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最簡單的策略,只要運用得宜,通常能起到決定戰局的效果。
覃進孝利用從三營中收攏的袁韜軍俘虜,發動正面進攻,吸引了張奏凱的注意力。而張奏凱對南面戰事缺乏了解以及判斷失誤,也直接造成了對迂迴包抄而來的魏一衢完全沒有準備。
魏一衢很老道,殺入官軍大營的第一件事,不是急著去找張奏凱,而是分出部分兵馬抄截那在前線一千五百官兵的後背。所謂關門打狗,有先有後,先把官軍主力回援這個門給堵了,再對付張奏凱,便無後顧之憂了。
剛吃完飯的張奏凱聽到撼天動地的喊殺聲,失色驚問左右。左右未言,自帳外已沖入三五人。張奏凱拔腿要走,可飽食方罷,遽動之下引起腹部一陣劇烈痙攣,令他不得不彎腰停步。入帳為首者正是魏一衢,他飛腳過去,將尚自捂腹的張奏凱踢翻在地,同時看到案板上那個沒來得及收拾的空碗,冷笑兩聲。
張奏凱拔出腰間短刀,猛力抹向魏一衢脖頸,魏一衢腰刀一揚,本意是打掉他的短刀,誰知沒估好長度,刀鋒不偏不倚,正中張奏凱下顎。只聽張奏凱大叫一聲,沒等脖間血流出來,就已伏地。
魏一衢搶上前,一探鼻息,發覺已沒了呼吸,頗有些悔意。本待是大好時機能拿個活的官軍副將,當為此戰錦上添花,可事已至此,亦無可奈何。
「做個飽、飽死鬼,也不、不虧。」魏一衢嘟囔著搖搖頭。
張奏凱既死,營中官軍或死或逃,俄頃便蕩然無存。魏一衢割了張奏凱的腦袋,調轉槍頭,與彭光一起夾擊剩下的官軍主力,等夜幕降臨時,一切塵埃落定,張奏凱的二千官軍大半戰死,部分突然走脫,剩餘一些投降的也都給扣押了起來。
激戰過程中,覃進孝曾聽斥候稟報說自北面有一支兵馬行軍的動靜。當時左營的全部兵馬都已經投入戰場,覆水難收,若來者是官軍援兵,那可就大大不妙了。所幸,官軍在左營出其不意的戰術下很快喪失鬥志,戰事並未拖久。等收攏了各部兵馬,覃進孝得知,北面那支兵馬在觀望一陣後已經拔軍而歸,緊繃著的心才放鬆一二。他卻不知,那支兵馬正是川北兵備道夏時亨的人,他們接到張奏凱的求援從閬中出發,走到一半卻又接到張奏凱要求退兵的消息。他們不明就裡,也只好回軍,但走了一陣,張奏凱那邊又有敗兵追來求援。如此一來,他們更加摸不清頭腦,一邊觀望一邊重新向南行進。
可也就是因為這來回一折騰,夏時亨的兵馬沒能及時趕到戰場,及至張奏凱徹底失敗的消息傳來,他們眼瞧著戰事已無翻覆可能、天色亦黑,只得怏怏退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