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酥雨。
蒼穹灰濛濛中略帶些蒼白,飄搖的如毛細雨中,趙營兵士從數個營門魚貫而出。
「千總,尚有近千人,現已從西北、東南兩營來會,至遲一刻鐘,可集結完了。」頂盔摜甲的宋侯真快步走到郭如克面前,微微抱拳。他身著的是一套完好的扎甲,光潔的甲片上,因濕氣已然蒙上了一層密集的小水珠。
郭如克嚴肅地點點頭,表示瞭然。說起來,他也曾與袁韜軍激戰過多次,也正是因為當初對陣這些棒賊時的優異表現,才使他有機會嶄露頭角,從此逐漸從行伍中脫穎而出。是以,接了這次主攻袁韜的軍令後,並無分毫懈怠,複雜的心情下,他一反常態,鐵板著臉不言苟笑。
經過昨日半日討論,趙當世會同軍中高層最終敲定了討伐袁韜的行動,即以全營戰鬥力最強的先討軍前營三千人為主力,由千總郭如克統帶,攻打坐落於營山西面群山中龍龜寺的袁韜主寨。
宋侯真才轉身離開,手底下有兵士便來傳報:「千總,左營已開拔。」
郭如克一怔,嘟囔著道:「動作倒快,趕去吃酒嗎?」
老本軍的左營已經廢了,這裡說的「左營」自是先討軍的左營。此次討伐袁韜,趙營並非只有郭如克出馬,作為輔軍,覃進孝部的二千人也在出征之列。軍議上,雖然基本確定了袁韜、楊科新、李效山三人之間的勾心鬥角的基本情況,但不怕一萬隻怕萬一,要是楊、李真箇忠心赤膽,不顧一切去救了袁韜,那麼單憑郭如克一部,勢必難以取勝。所以,為防意外,特派覃進孝策應,其職責在於盯梢住左近的楊科新與李效山,二人只要一有增援袁韜的意向,立刻行阻斷事。對於趙營來說,時間已經不多了,故而,此戰,即便最終演變成全局的混戰血戰,也必須打起來。這五千人乃是趙營如今的核心戰力,傾巢而出,足見趙當世對於此戰的重視。
「這姓覃的野人,一聽打仗,當真比過年還歡喜。」郭如克搖頭晃腦,慢慢走向軍中。做事有始有終,既然他的真正的「軍旅生涯」是從袁韜開始,那麼對於袁韜,就必須有個了結。
趙營大軍出擊的消息很快便傳到了楊科新的耳中。因趙營勢力範圍極廣,對信息的把控占據絕對上風,所以等他得知此事時,位於龍龜寺的袁韜本部兵力已經開始與郭如克的先頭部隊接觸交戰。
「來了,來了,來了......「楊科新在正堂中不斷來回踱步,中了咒也似嘴裡念念有詞,似乎這樣做就能緩解他的緊張。
幾個心腹都給他盡數打發下去,動員全部兵力時刻保持臨戰狀態。他現在面臨一個抉擇,即便早已對這個抉擇有所準備,但當它真真切切呼上來,他仍然感到不知所措——到底救不救袁韜?
按照常理,作為袁韜軍中舉足輕重的大將,楊科新駐紮於此的目的便在於策應主寨,此時本應奮不顧身前往馳援才是。可這僅僅只是理想狀態,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即使袁韜於他有「知遇之恩」,大難臨頭,他還是得先考慮清楚一個問題:自己的安危。
救袁韜,當然可以,不過,出兵之後自己將會置於何種境地?
楊科新自己給出的答案是四個字——凶多吉少。
吉,自不必提,乃是擊退趙營,救下袁韜,凱旋迴軍,皆大歡喜;凶,則有三處來源。
第一處,也是最首要的,便是楊科新實無把握擊敗趙營。趙營是什麼來頭?當初可是打穿了川、楚、陝各省官軍的重重圍阻,在群寇之中硬擠出尖來的狠茬。趙當世本人更是從無到有,短短兩三年就躍居到了與李自成等人齊名的「闖將」,實力絕非尋常流寇可望項背。袁韜軍是什麼貨色,楊科新比旁人更清楚,輪數量、論質量,都屬下乘,唯一可憑者,唯幾處險要而已。但看近期內趙營斥候哨探們對營山縣的大面積滲透,想必早已摸清了營山縣上下地勢的門道,加上此次大興刀兵完全一副有備而來的姿態,袁韜所依仗的險要是否還具備十足的效果實在存疑。由此,還未交戰,楊科新自己心裡就先打起了鼓。
第二處,同樣要緊,亦為公開的秘密,即與己軍互相提防著的李效山部。李效山什麼人?至少在楊科新看來實乃鷹視狼顧之輩,與之攜手無異與虎謀皮,若非上頭還有個袁韜壓著,他倆一早便分道揚鑣各尋去處了。當前袁韜受難,身負犄角之責的不單他楊科新,還有李效山。然而,從兵士的傳報可知,李效山部至今紋絲不動,這就很可疑了。他為何不動?他不動,自己先動,後果如何?楊科新越想越不敢想,深深的憂慮浮上心頭,他的眼前似乎已經出現了李效山那一張狡詐貪婪的醜惡嘴臉,似乎只等著己軍一走,便會張開血盆大口朝自己吞噬過來。對此,楊科新早有對策,很簡單,玩木頭人遊戲罷了,李效山不動,他就不動。
第三處,則遠在北端近百里外,隱患既非趙營,亦非李效山,而是四川副將張奏凱的部隊。自打袁韜重用楊、李,勢力重張,前任川撫王維章便親自坐鎮到了保寧府,同時派張奏凱進討巴州的棒賊老巢。張奏凱連戰連勝,袁韜軍在他的不斷打擊下狼狽猶如落水狗,失了經營數年的巢穴,倉皇南遁,張奏凱也因功升任四川副將。此人既得嘉勉,戰意愈熾,一路追擊袁韜軍到營山縣,大有一舉蕩平川北所有棒賊的氣勢,若非營山多山,地勢艱險,只怕不等趙營來攻,袁韜等人已然死在了官軍手裡。除此之外,還有一事不得不提。當日王維章革職去任消息傳來,棒賊內本彈冠相賀,以為能趁著川撫交接的真空期重返鑽空子重返大巴山。豈料暫時接手撫標的川北兵備道夏時亨是個狠人,四川撫標一千五百人在他的指揮下與張奏凱部隊密切配合,守備嚴密更勝王維章在時,兩人聯手,已經壓得袁韜軍大氣不敢出,整日都是抱著得過且過的悽慘心思。試問,有如此強敵在北,即便最後袁韜軍能戰退趙營,人困馬乏之際又拿什麼抵禦極有可能前來趁火打劫的官軍?
綜合以上三點思慮,楊科新對此一戰實在是十分悲觀——敗,要亡;勝,亦要亡。數來數去,當真都逃不過一個「亡」字。
「日他仙人板板!」楊科新越想越不對勁,腹中怨憤之氣鬱結成團,如千斤塊壘壓在胸口,忍不住一拳重重砸在了手邊的桌案上,那桌子「嘎吱」一聲,竟是凹了個小坑。
自把命抵給閻王爺討生活至今,楊科新什麼樣的險情沒見過?說在生死間徘徊都是輕的,好多次就連他自己也認定自己死定了,結果最終都挺了過來。但是,死則死矣,沒有一次,他是像現在這般難受,亦或者說是絕望。很多次,就算死,他死的明白,也死得無憾,有一幫並肩戰鬥的兄弟共赴死難,也值。然而如今,他卻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無助,他只覺身邊沒有一個人是可以信任的,官軍是敵人、趙營是敵人,就連李效山、袁韜,也在不知不覺中成了潛在的敵人。
我還有誰可以相信?還有誰可以倚仗?還有誰是我的朋友,會在我最危難的關頭伸出援手?楊科新連問自己三個問題,無一例外,給出到自己的答案都是可憐巴巴一個字——「無」。
那形勢就很明了了,身處在這漩渦之中,與其說自己是給綁在了袁韜軍中對抗趙營,倒不如說只有自己,對抗著包括趙營、官軍、李效山等等所有人。
只憑自己這點兵力,打個錘子?
想到這裡,楊科新不禁啞然失笑。他笑,是苦笑,是嘲笑。苦笑對自己,嘲笑,對象也是自己。打了大半輩子的仗,至如今,到頭來為誰打仗、打什麼仗都稀里糊塗。
那麼,該何去何從?
想到最後,腦中思緒多如亂麻,越理越亂,越理越多,想要抽絲剝繭一個個理清,幾無可能。所以,楊科新斬斷一切,索性拋給了自己這個具有決定性的問題。
會問出這個問題,從一開始就說明楊科新自己回答不了自己。只不過,他心裡其實已經有了初步的想法——他不想再為袁韜打仗。打那些爛仗、糊塗仗,打來打去打到最後,沒個結果,沒個希望。
「老子不幹了!」楊科新突然鬆口氣,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地上冰冰涼,寒意襲來,他禁不住要起身。這時候,卻感到身後一陣清香倏然而至,聞香識人,不回頭也知道,是蔻奴來了。
「你來做什麼?」楊科新依然兩腳撇開坐著,耷拉著腦袋瓮聲瓮氣道,「正堂重地,豈是你婦人想來便來的?」
豈料蔻奴一張嘴,嬌滴滴來一句:「奴奴是來為將軍送茶水的。軍情雖急,身體亦要保重。」
她聲音清脆婉轉,很是好聽,楊科新隨口一句話,本來就沒對她置氣的意思,這時候聽到有若鶯語的關心,糟糕的心情稍稍舒暢。周遭皆無人,這樣的環境令他代入了臥房的場景,他一如既往,幾乎是習慣性地將自己的心事脫口傾訴給蔻奴:「我意已決,袁韜是不救了,任他自生自滅吧。」
蔻奴「哦」了一聲,小心將茶碗遞在桌案上,之後蓮步輕翩,走到楊科新身畔,也斜坐下來,靠著他肩膀:「袁韜是主,為何不救。」
「救他也白救,反而把自己也搭進去。」楊科新想透了,冷冰冰說道。
蔻奴說道:「那若是袁韜敗了死了,將軍怎地?」
「怎地?他袁韜又不餵奶給老子吃,老子就離不得他了?天下之大,足以馳騁。」楊科新牛眼一翻,大大咧咧叫嚷起來。但蔻奴分明能感覺到,在強敵環伺之下,楊科新說這話時底氣明顯有不足。
「奴奴瞎猜,此戰若不救袁韜,不論趙營、袁韜哪一方勝,將軍都只能遠走高飛了。」
楊科新聞言,稍一遲疑,吞了口唾沫道:「你說的不錯。」
「既如此,那就是個虧本的買賣。人常言『大樹底下好乘涼』,將軍家底不富裕,自力更生,恐怕不易。」也許是遇到了今日這特殊的情況,蔻奴一反常態,不斷說話。
只不過,她說的話,半點也沒有遭到楊科新的反駁,楊科新現在實如一個落水的人,他其實很希望有個人能站出來為久懸不決的自己拿個主意。
「你這話,也有幾分道理......」不得不承認,蔻奴的分析很到位。不救袁韜,這是楊科新的基調,任誰來勸,他都不會再動搖。可他做出這個決定,很大程度上乃是出於一時的意氣。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他完全沒想好不救袁韜之後該如何自處。而這也是他苦惱的癥結所在。
「將軍曾言,趙當世乃是當今一等一的大豪傑,是能與闖王、八大王等並肩而立的中流砥柱,絕非袁韜小丑可比。如今袁韜在左,趙當世在右,既決定與袁韜劃清界限,何不倒向趙當世?趙營聲勢浩大,憑藉將軍的英武才華,在趙營中取得立足之地豈不是易事?」蔻奴懇切說道,一派真誠。她希望楊科新死,但不是現在。因為她知道,現在的她,離不開楊科新。
誠然,楊科新粗暴野蠻,還殺了她的夫君,她曾經無比憎恨這個醜陋不堪的男人。可是,直到遇到當前這種一決生死的時刻,她還是會有惻隱之心。與其說她對楊科新有了感情,倒不如說她發現自己潛移默化間已經依賴上了這個男人。即便這個男人完全不愛她,只拿她當作玩物,他卻是如今唯一能夠為她提供安全庇護以及生活保障的人,簡言之各取所需罷了。
楊科新自然不會想這麼多,在他的世界裡,他的女人都是死心塌地愛著他的,所以,蔻奴現在會這麼說,一定也是全心全意在為他考慮。
「投靠趙營,我並不是沒有想過。只不過,李效山死死盯在邊上,我動彈不得。」楊科新頗有顧忌說道。他兵力不及李效山,自保尚可,進攻絕無勝算。
「將軍來正堂前說過一嘴,趙營的兵馬也到了附近。想來若是將軍攻打李效山,趙營的人是不會坐視不理的。」
楊科新看她一眼,眼神中分明帶著訝異。他想不到,看起來一向柔弱的蔻奴,至此關鍵時刻,居然比他還要果決。其實他不知道,蔻奴已經將自己的未來壓到了這次的戰事上。她無比渴望脫離楊科新甚至親手殺了這個玷污她身體的禽獸,而要開始這一切的一切,就必須抓住這個至關重要的轉折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