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初東山,一束銀光透窗映在臉上。如水溫柔的月光並未令楊科新感到安適,相反,卻令已輾轉反側大半夜的他睡意更薄。
又一個翻身,因為躁了,幅度過大,肩背撞到了同榻而眠的蔻奴。蔻奴朦朧中聽到楊科新不住地嘆息,「哼哧」一聲道:「將軍,怎地還沒困?」
楊科新小聲嘟囔著罵:「死婆娘,成天沒心事,困得死豬一般。」罵完,氣呼呼地側身背對蔻奴。
通常,身材胖碩的楊科新在勞碌一天後,總是沾枕即睡。有時即便有精力折騰蔻奴,完事後同樣旋即便會發出震天價的鼾聲。敏感的蔻奴明顯察覺到今夜的楊科新,情緒異常,心事重重。
對於楊科新的惡劣態度,蔻奴早見怪不怪。身陷賊窟,要想苟延下去,就不得不承認,眼前這個五短身材、面貌醜惡的莽漢便是自己的主人、自己的天。與他置氣對抗,自己一個弱女子到頭來絕討不著便宜。當初在官府中那一套趾高氣揚蔻奴統統都收了起來,現在,每當楊科新的態度轉為惡劣,她就會「紆尊降貴」,強忍著噁心不適,反過來曲意逢迎。
煩躁的楊科新突然發現一雙藕臂輕輕環箍住了自己,蔻奴的臉頰更是小貓也似摩挲著自己長滿疙瘩的後背。饒是他性情再暴烈,當身陷這種溫柔鄉,他的脾氣也不由自主收斂幾分。
「你個淫娘們又想要了?」楊科新狠狠罵道,但聽得出他語氣比之前緩和了不少。
自打將蔻奴擄來,憑藉暴力,楊科新確定了他在蔻奴面前的絕對主導。面對唯唯諾諾的蔻奴,他不但在肉體上完全霸占了她,到後來甚至意圖在精神上也建立起自己的優勢。他建立心理優勢的方式很簡單,就是不斷強調,他之所以如此淫靡,罪魁禍首不在他本身,而在蔻奴。只因蔻奴自己色慾熏天,是個天生的潘金蓮、趙飛燕,離不開男人,尤其離不開他,才致使他沉迷溫柔鄉不能自拔。
將原罪歸咎於女人,順便拔高自己,楊科新的強盜邏輯,任誰聽了都覺得可笑卑鄙。蔻奴心中自然無比憎惡,只是,她絕不會出言反駁,反之,無論楊科新做的多麼過分,言語多麼荒謬,她會做的,從來都是順從。一開始,她心若死灰、深感絕望,但慢慢的,看著楊科新掩耳盜鈴活在自己世界中的模樣,她居然會有幾分莫名的快感。
「唔……嗯……」蔻奴心裡清楚得很,卻故技重施,嘴裡發出曖昧不清的聲音,來勾誘楊科新。她經驗十足,知道楊科新唯有在來了興致的時候才會對自己好好說話。
楊科新一個激靈,鯉魚打挺一般突然彈過了身。因動作過於激烈,嬌小的蔻奴險些因為巨大的震動掉下床。和平常一樣,肥碩的楊科新就如一隻對峙中的公牛,睜圓了雙眼,鼻嘴裡不住喘著粗氣,粗暴地將她攬到了懷中。
「將軍……」蔻奴輕車熟路,嬌嗔一聲,假裝要將楊科新推開,但如預想那般對方將自己越發抱緊了。
正當她閉上雙眼,準備一如往日迎接楊科新狂風暴雨的蹂躪,原本渾身滾燙的楊科新卻突然收手了。
「唉……」隨著一聲長嘆,楊科新鬆開鐵扣的手掌,蔻奴也順勢滾到了一邊。
「將軍?」蔻奴很驚訝,側頭看他,這可不像他往日的作風。借著熹微的月光,她發覺他的鼻尖上多了幾滴汗珠。
楊科新沒說話,蔻奴看著他,也不敢說話。過了一會兒,楊科新忽而短嘆數聲,道:「過了今夜,卻不知你是否還在我身邊……」
這話,帶著幾分幽怨,又帶著幾分不甘。老實說,和楊科新待了這麼久,蔻奴還是破天荒頭一遭聽他這麼說話。
楊科新才說完的時候,摸不清狀況的蔻奴小心翼翼著沒有吱聲,後來,當看到他面顯著實的焦慮與憂愁,蔻奴才謹慎試探道:「將軍,將軍是要將奴,將奴奴送出去?」此前,楊科新曾談到將自己送給李效山的想法,蔻奴平日裡聽他說起的軍務極少,也沒什麼話頭好起,只能如此問。
「放屁!」一句話,炸起了楊科新,他鼻孔大張,同時攥緊了雙拳,「別說你了,老子就一個子兒也不會讓給那條老狗!」
蔻奴復抱著他的手臂道:「將軍最好了。是奴奴不會說話。」
楊科新「哼」一聲,不過隨即又陷入了沉思。蔻奴睜著眼,細緻觀察著楊科新表情的變化。她有預感,楊科新定然是遇上極為棘手的事。
只是,她從未主動追問外面到底發生了什麼。即便她其實很想知道外面的情況,但心懷警惕的楊科新總有意隔絕她與外面的信息的交流。很多時候,她只能暗自祈禱楊科新「大發慈悲」,在醉酒後或是房事後透露出些許消息。就像李效山與袁韜的相關事,都是她使勁了渾身解術,千辛萬苦才從楊科新的口裡套出來的。
豈料,祈禱起了效果,今夜的楊科新有些反常。
「前段時間,袁韜的仇人找來了。」或許是在心裡壓得太難受需要傾吐、也許是此時此刻受到靜謐環境的感染,楊科新遲疑之後居然主動對蔻奴挑起了話題。
「什麼,什麼仇人?」蔻奴欣喜若狂,極為小心控制著自己的情緒,努力不表現出過分的激動與興奮。
楊科新「哼」了聲道:「個婆娘,給老子本分些,嘰嘰喳喳問些什麼?」說完,卻自顧自說了下去,「還不是老冤家趙當世?這姓趙的是個瘟神,躲也躲不掉,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這不,陰差陽錯又給撞上了!」
「趙當世……」蔻奴不願放棄外界哪怕一星半點的消息,她嘴中輕輕反覆念叨著這個名字,不多時,「哦」一下驚呼出來,「難道是,是幾年前那個鼎鼎有名的趙賊?」
數年前,趙營首次入川,她還未出閨閣,然而因為生於官宦世家,免不了從親友的閒談中了解到猖獗一時的趙營。那時她藏身深闈,沒甚危險,女人家對軍事也不感興趣,自是聽聽過去了毫不在意。豈料歷經這麼多年,這個原本模糊到差些遺忘的名號,重新閃現了出來。
楊科新蔑視她一眼道:「果然是婦人家見識短陋,什麼幾年前鼎鼎有名?那時候趙賊還不成氣候,越往後,他名頭越大。到如今,才真真算得上是鼎鼎有名!」
蔻奴「嗯嗯」兩下,眨巴著眼睛,一臉傾佩看著楊科新,奉承道:「這些事,蔻奴自是不及將軍懂的。」繼而又道,「將軍說現在的趙賊才算有名,怎麼個有名法兒?」說罷,身子一斜,就把頭枕在了楊科新的手上,作傾聽狀。因為她知道,男人都愛吹牛扯閒,尤其在有「忠實聽眾」的情況下,很容易打開話匣子。
楊科新自然不能免俗,相反,今夜他本來就憋了一肚子話想找人聊聊,眼下話端開了,自是難以收住。又想蔻奴不過自己圈養著的玩物,就與她讀說兩句又有什麼打緊?如此自『慰,再無顧慮。
於是,楊科新從崇禎八年開始說,將趙當世與袁韜之間的恩怨簡要敘述了一遍。他在唾沫橫飛中完全起了興致,有時候蔻奴想插嘴問兩句都是不能。後來,話題轉到趙當世出川之後發展的事,這些混跡川中的楊科新自己也不是很清楚,所以許多地方都難以自圓其說,有的甚至瞎掰扯過去。胡編亂造下,當然免不了雲山霧罩,編到誇張處引起蔻奴陣陣低呼,反而令他倍感快慰。
「一句話,姓趙的現在號稱『闖將』,什麼是『闖將』?李自成你知道吧?如今赫赫有名的『闖王』,之前便是掛著這個『闖將』的頭銜。是以,這姓趙的當下的斤兩,你可懂了?」楊科新直說到嘴干舌燥,興致卻不減分毫。
蔻奴乖巧地點了點頭,接著,趁著楊科新喘氣的工夫,卻拋出一個在他看來極為尖銳的問題:「那趙當世現在,和袁韜比,孰強孰弱呢?」
楊科新愣了一下,顯然對蔻奴的突然發問缺少準備,而且,蔻奴的這個問題也確實不好回答。但人就是這樣,到了興頭上,往往會迎難而上。這也是蔻奴善於察言觀色的結果,她敢確定,要是放平時自己問了這樣的問題,絕免不了一頓好打。
意料之中,楊科新沒有絲毫不悅,反而眼看別處,開始思考。
蔻奴再接再厲,續問:「將軍適才也說了,那趙當世現在不過是『闖將』。但袁韜他可是號稱『爭天王』,和『闖王』一般,都有個『王』字。從這看,是不是袁韜更勝一籌呢?」
楊科新本來還繃著個臉,但聽到蔻奴一本正經問出這麼一句,難得一見「哈哈」笑了。他一笑,腮邊的兩塊肥肉就如同風中的臘腸開始顫抖起來,一嘴層次不齊的牙齒雖丑,但和他那張極為磕磣的臉相比,倒是相得益彰。
「什麼『爭天王』,他娘的笑掉老子大牙。就老子手下,還有十來個雜碎,都他娘頂著個什麼『天王』的名號!這年頭,手下有幾個歪瓜裂棗,就都是『王』,貓王狗王的一大籮筐,不足為奇!」楊科新肆意嘲諷了一通,邊搖頭邊說,仿佛他自己那「滾地龍」的諢號聽起來有多麼光鮮似的。
他罵罵咧咧一通,表情忽地一肅:「草頭王遍地,沒人當真。現今真正值錢的,不是『王』,而是『闖』!」
「闖?」蔻奴跟著念了一遍。
「還用我說嗎,李自成、趙當世,都是風裡雨里、刀山火海闖過來的真漢子。當『王』誰都行,但論『闖』,對著李、趙兩個,那些草包恐怕都得夾著尾巴躥了!」楊科新一臉崇敬地說道,仿佛他現在就是李自成、趙當世那一邊的人也似。
蔻奴也發現他的態度似有些反常,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決定抓住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賭上一賭,壯著膽子問:「既然趙當世遠勝袁韜,那麼將軍為何還願意給袁韜效力?」
這等於是把話敞亮開了說。
面對喜怒無常的楊科新,蔻奴其實很擔憂對方被戳到痛處後會暴跳如雷。但事實是,她的這句話雖然確實正中了楊科新的痛點,但並未引起楊科新的反感,反而讓一直以來因為此事苦惱的楊科新有種找到知己的錯覺。
只是對著一個女人,楊科新到底還是壓抑下了自己幾乎激昂起來的情緒,低著嗓子說道:「婦人就是婦人,異想天開。豈不聞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蔻奴不傻,明白楊科新的顧慮,她很少經歷這樣的事,遇到選擇性的問題,尚能幫忙拿個主意,但似這類沒有邊際的難處,她就無能為力了。故而,她咳嗽一下,只能悶聲不語。
只不過,楊科新好像不想讓話題就這麼終結。他嘴唇輕顫,幾次欲言又止。但當一束月光照在蔻奴光潔無暇的俏臉上時,映射出的光彩卻讓粗鄙的楊科新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種感召,這種感召很微妙,帶給他一種說不出的異樣感覺。他頓了頓,最後輕嘆一聲,還是說道:「我得到消息,李效山那廝,已經勾結趙營了。」
蔻奴心中「咔噔」一響。她雖然不能立即將事情的前因後果串成一線,也無法在短時間內推測出事態可能的發展。但從楊科新那異常冷峻的臉上,她有預感,就這幾天,自己的命運將發生地覆天翻的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