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速之客只是幾個衣不蔽體的百姓,原本繃緊了心弦、抽刀挺槍的官兵均自鬆了口氣,當中有脾氣躁的罵道:「瞎了眼的臭蟲,擱郡主駕前尋死嗎?」言訖,一腳下去,將身畔的一個蒼頭老漢蹬翻在地。
那蒼頭老漢受此重重一擊,躺在地上,半晌緩不過氣來,兩步外一個老婦人撲衝上來,跪在他頭邊痛哭流涕,想來二人定有親緣關係。幾個官兵好不厭煩,正欲亂棍齊下將這幫無理的山野刁民轟走,車駕內華清聽到響動,出來查看,見狀制止道:「你們幹什麼?」
那幾個官兵還以為她是對百姓說的,結果兩下看看,發現郡主是衝著自己這邊,面面相覷,推出一個代表道:「啟稟郡主,這幾個刁民衝撞車駕,無禮太甚,我等怕驚擾郡主,正要將他們轟走。」
「他們沒有驚到我。」華清眼光掠到地上,看見那仰面躺著的老漢,秀眉一蹙,惱道,「你們趕人便趕,何故毆打這位老者?」說著,扶欄而下,也不顧官兵們驚愕慌張的神色,直接走向那群百姓。
那幾個百姓見了風姿絕倫的華清,驚為天人,皆跪伏於地,拱手上頭,悽然道:「郡主菩薩,請你大發慈悲,救救小人等的性命!」
「怎麼了?」華清並沒什麼顧忌,素手輕輕託了托那距離自己最近的老婦人,老婦人慢悠悠站了起來,其餘人見勢,也都陸續起身。
「郡主……」那老婦人生平從未見過華清郡主,想像中的那高冷傲慢的形象完全與這活生生的郡主不啻天淵,她心情激動不已,眼眶裡亦閃起了淚珠,「菩薩,真與廟裡的觀音菩薩一摸一樣……」她似乎忘了自己該說什麼,緊緊握著華清的雙手,完全沉浸在難以自拔的喜悅與感動中。
華清好生為難,這時候,馬蹄聲起,前隊數匹駿馬大跨而至,卻是柳紹宗來了。柳紹宗一見情形,先入為主以為華清收到了刁民挾制,二話不說,起手一掌,將那老婦人推飛出去,回首問華清:「郡主沒事吧?」同時怒斥圍在一旁觀望的官兵,「一幫廢物,乾瞪眼個啥,還不趕緊護住郡主?」
語音未了,就聽華清怒道:「你做什麼!」說著,一把推開柳紹宗,跑到那老婦人身邊,扶她坐起來。那老婦人本就身體虛浮,再遭這一跌,眼下氣息急喘,已是完全說不出話來。
「瞧你做下的好事!」華清又氣又怒,不住用手輕撫那老婦人胸口力圖幫她平復,扭頭紅著眼,沖柳紹宗喊道。
柳紹宗懵懂如墮霧中,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麼,他從未見過賢淑文氣的郡主如此聲色俱厲對人,心裡首先尋思:「莫不是在賊營待久了,性子也變野了?」
其餘幾名百姓瞧柳紹宗如此蠻不講理,都心生畏懼,齊刷刷又都跪下,朝著華清哭求:「郡主,求你為我等做主!」
華清將暈厥的老婦人交給小竹照看,自站起來,先好言勸那幾名百姓起來,後溫藹問詢:「你們是哪裡人,發生什麼事了,說吧。」
為首一個膽大的道:「我等都是從永恩寺追隨著郡主出來的……」
華清聞言,微微吃驚,那邊柳紹宗則是臉色一變。
「我等跟著郡主車駕走到一條小溪邊,旁邊的軍爺便說要歇息歇息,後來郡主車駕走得遠了,那軍爺說要追上前頭,就又催著我等趕路……」那百姓說到這裡,黯然流淚,「誰知走不幾步,右手林中忽然衝出強人無數。這夥人逢人便殺,軍爺們都自顧逃命去了,我等只看到小溪都被染紅,死命跑了出來,不想胡奔亂走,居然撞見了郡主……」他說著,淚水簌簌落下,「這當真是我等前輩子修來的福分。」
「嗯,強人?」柳紹宗陰沉著臉,若有所思,「莫非是趙賊咽不下這口氣,差人來殺?」邊說,又轉向華清,「郡主,趙賊奸險異常,出爾反爾。此地不宜久留,我等當速速歸城!」
「趙當世?」華清怔了怔,腦海中無端又浮現出昨日明媚陽光下的那張燦爛笑臉,「他怎麼會是這樣的人……」
柳紹宗見她發呆,又催一聲:「郡主,快上馬車。等趙賊的爪牙追上來,可就遲了!」
「那他們怎麼辦?」華清心亂如麻,咬唇看了看那些百姓。
「都是我大明蒼生,我姓柳的沒理由拋下他們。」柳紹宗忽而一臉正氣,昂首而言,並指使幾名官兵,「你,你,你幾個,保護好這些百姓,那兩個老……老人家,背著走,務必要將他們安全送回漢中!」
那幾個官兵稀里糊塗,忙不迭應了。柳紹宗走上來幾步,好言對華清道:「方才我救護心切,生怕郡主你有什麼差池,故而下手重了些。唉,實是我不該,待回城了,我必找最好的大夫給兩位老人家救治調理。」
華清聽他言語懇切,便也不疑,點頭道:「你有這份心最好不過。」神情也好看了不少,但又問,「可是後方百姓們遭殃,也不能坐視不理。」
柳紹宗暗叫一聲「我的姑奶奶」,臉上依然肅穆:「郡主不知,趙賊兇殘至極,我此次帶出城的兵馬不過千餘,自保尚可,絕無能力分兵。若是分兵去救,亦恐趙賊趁隙再來害郡主。所以先回漢中,等郡主安頓下來,我再提兵與陰險的趙賊決一死戰!」
他左一個「趙賊兇殘」,右一個「陰險的趙賊」,掩飾不住的貶低厭惡,聽在華清耳里,十分扎耳,心下頓時不樂:「你既然知道路上不太平,為何不多派些人保護百姓?漢中賊寇那麼多,也不定是趙當世所為。」
柳紹宗被她懟了一句,倒沒想太多,連忙辯解:「我在後隊安排了三百來兵,也算多了。可見賊寇的厲害兇悍。想這漢中四野,已全是趙營的天下,如此亡命之徒,也只有趙當世的手下才有此能耐!」
華清對軍事不甚了解,僅僅是聽不過柳紹宗說道趙當世才出言質疑,當下又反唇相譏:「自古只聽過官捉賊的,卻沒聽說過賊追著官跑的!」
柳紹宗臉一紅,繼而轉白,嘿然無語,再見華清,她已經氣呼呼地轉身上了馬車,於是也沒再說話,自督促著隊伍繼續前行。
行了不足十里,前方煙塵揚天,一支軍隊趨步而來。柳紹宗遠遠打量了對方旗號,當即驚駭:「姓劉的怎麼來了?」看旗號,來者是關南兵備道劉宇揚標下兵馬。
領頭的是劉宇揚手下的一個守備,柳紹宗持鞭拉韁,喝問:「爾不守城,來此何干?」自打上一次在趙營手下吃了虧,柳紹宗與劉宇揚就說定,他倆一個負責野戰,一個負責戍衛。這守備今天理應輪值守南城的望江門。
那守備在柳紹宗面前絲毫不敢拿大,在馬上躬身抱拳:「回安遠伯話,在外斥候偵得西面有戰況,劉大人恐有疏忽,特差我來助戰!」
柳紹宗心道助你奶奶個熊,老子又不是去永恩寺搶郡主的,歪著嘴道:「這就不勞劉大人費心了。你回去吧,告訴他,一切順遂。郡主安然無恙。」他夥同瑞王與趙當世交易的事劉宇揚知道,但有關三千百姓的事不知道。
那守備態度真誠道:「既然來了,那下官說什麼也得護衛郡主與安遠伯周全。」
柳紹宗暗忖多你一個也不打緊,乃道:「既如此,那你去先頭開道。」
兩軍合一,又行三里不到,背後突然蹄聲如同地震。柳紹宗心中駭然,一念間自覺不妙,尚未來得及出聲,後方長而清脆的嗩吶聲連響三陣,緊接著聽到有官兵驚恐呼嚎:「賊寇來啦,賊寇來啦!」
趙營的馬軍忽至。
柳紹宗貪趕路程,加之心裡有鬼,所以並未設置斥候游邊,誰想這會兒趙營真的來人了,他完全措手不及。
他手下現在六七百人,加上那守備帶來了人,大致一千人出頭。等趙營的馬軍猶如彎月,圍成個輪狀將官兵三面包起來,他才發現,趙營來的馬軍,絕不下一千。
馬車驟停,華清聽聞四周勢若鼎沸,掀帷問道:「小竹,出事兒了?」
小竹哆哆嗦嗦,縮著腦袋應道:「是,是,賊,賊寇又來了。」
正值此時,華清猛然聽得一個聲音於外而起:「請安遠伯柳總兵出來說話!」這聲音洪緩有力、亢若蛟龍,不是那朝思暮想著的趙當世是誰?
她渾身一顫,雞皮疙瘩都起滿雙臂,也不管什麼端莊,徑直將頭向車窗外探,可惜窗口太小,她慌張下連試兩次都無果,能做到的,僅是將兩條臂膀伸出去罷了。
她還在掙扎,又聽趙當世再說一遍原話,柳紹宗的聲音也傳出:「我便是柳紹宗,閣下是誰,有何正教?」比之趙當世,他的嗓音無疑就虛了許多。
「柳總兵,我趙當世本敬你是條好漢,所以願意與你協商交易。可誰想,你也是個表里不一的偽君子。」
「你,你胡說什麼?」柳紹宗氣急敗壞地喊道。華清這時,忽然住了動作,重新安安靜靜坐回到了位子上,側耳傾聽。
「早前定好,我將郡主交付於你方,你方以兵糧以及安置災民為置換條件,是也不是?」趙當世聲勢沛然,聞之如同滾雷。
「是,東西都給你了,災民我也接了,你還要怎樣?」柳紹宗毫不相讓,立刻回應,只是中氣明顯欠缺。
「哼,那可不一定!」趙當世語中帶怒,「在永恩寺,我方清點出的確有九千餘石糧,可裝車時才發現,壓在底下的將近兩千石,裡頭裝的,都是陳谷爛谷,黑爛透底耗子也不屑吃的,你叫人吃?這還不算,另外還有近千石,只外部填上秸稈、麥稈,裡面竟然是砂石。哼哼,柳總兵,你是當我們蠢,還是你自己蠢?」
當時在永恩寺,王來興查驗了上頭堆積的兩三千石糧草後,沒有發現問題,為了趕時間,他便取點計過的每麻袋的平均重量為標準,快速算出了所有重量。卻不知柳紹宗早有預謀,提前幾天搬運,就是為了在這裡面搗鬼。還是後來侯大貴精明,回去檢查時一袋一刀,切口確認,才發現端倪。
「我……」柳紹宗一個字高亢後,話音急轉直下,悄無聲息,過了許久,才復起,「怕是你貪心,想再騙些糧草。空口白話,肆意誣賴,如何能服人?」
卻聽趙當世長笑一聲,道:「這且不論,那麼你縱兵於小溪邊殘殺災民之事怎麼說?」
華清在車裡聽罷,訝然失聲,她也聽到,車廂外的小竹,也驚呼了出來。趙當世這一聲喝問,好似投石入潭,頓時激起千層浪。原先還因為緊張屏氣凝神的官軍這邊,都在受到更大的震驚後,亦開始小聲議論開來。
柳紹宗感受到了身邊的吵擾,且驚且怒,他呼道:「趙賊!人明明是你殺的,居然還恬不知恥,栽贓嫁禍到我頭上?我是大明官軍,如何會殘害人民,會做這種事的,只有你們這種卑鄙骯髒的賊寇!」
他氣急之下,不管三七二十一,罵了個痛快。口不擇言後,趙營的陣中也開始騷動,很顯然,這些為趙營出生入死的騎士們,都為他的話感到憤怒與仇恨。他有些擔心,便又道:「趙當世,你也算是個有膽識的。大丈夫說話,光明磊落,你想要什麼直說,我回了漢中,酌情給你就是。」他話說的大氣,其實細細聽來,一派畏懼懦弱,避戰之情昭然若揭,他才說完,趙營這邊就傳出好些恥笑聲。
柳紹宗又氣又急,為了撐住自己的場子,再言:「趙當世,凡事都講證據,睜眼說瞎話,誰不會?」由此反戈一擊,想將難堪轉移到趙當世這邊。
華清當下心「砰砰」直跳,十分擔心趙當世就此無言。雖然她應該站在柳紹宗這邊,然而鬼使神差,她竟然希望趙當世說的,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