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樹老連石,急泉清露沙。拐過幾道急彎,視線豁然開朗,目光所及,山巒如聚,柔和的陽光金線般道道鋪稱在廣袤的緩坡之上,連成大片大片好似金紗縷衣。滿眼的金光下,便是那滿山遍野,爛漫絢爛的山花,它們紅紫藍白、繽紛萬色,或聚而成團,或散而如星,夾於藍天綠林之間,幾若天堂仙境。
趙當世縱馬揚蹄,躍入普照的陽光下,揚鞭而指:「這便是那山花海了。」語音未了,雙腳輕蹬,坐下黃驃馬善解人意,慢下步子。當下兩人乘馬,沿著奼紫嫣紅的谷間小徑攬轡徐行。
華清面若桃李,秀口微張,不住地左顧右盼,趙當世笑言:「如何,可是美極了?」
「嗯。」華清側過頭,向左瞧去,清風拂動她烏黑的秀髮,呈現出凝脂般的柔潤頰頸,陽光下,甚至反射出點點金光。
趙當世正看得出來入神,華清卻嘆了口氣,並道:「我自小喜歡花草,爹爹疼我,便搜羅了全城的鮮花美草栽在園裡,並請了最老道的花匠師傅精心打理。後來更是派人前往京師、東南採購名花名種,以充實我的花園。我一直以為,數天下花草之盛,莫過我那花園,而今見這連綿無盡的花海,才知道相較之下,府中的那些花草,是不過滄海一粟罷了。」
她說完停了停,不聞趙當世反應,斜頭偷看,不料趙當世也正看過來,趕緊轉正。趙當世啞然失笑,故作不見,道:「天下之大,何止百川千山;你我二人,又怎能遍數芸芸眾生。不要說你半生居於高牆內,未曾見過這花海,就似我這般縱橫馳騁數千數萬里的人,也是見所未見。」也許是同乘一馬的緣故,一路來,兩人的關係無形中接近了不少,談吐間也不再似開始拘謹約束。
趙當世說完,也沒等到華清的回應,過了小一會兒,才聽她幽幽來一句:「說話像個教書的老學究。」
信步走馬不多時,山崖間,一條流瀑從石縫中直流而下,有若銀練。飛瀑在陰,山花在陽,兩處美景一線之隔。華清身子動了動,扭頭道:「那裡好美,咱們下去坐坐。」
趙當世隨她,先下馬,然後將她扶了下來。華清一落地,登時像撒了歡的小兔兒,蹦跳著超那陰陽交錯之地跑去。待趙當世拴好馬匹回過頭看,只見遠處,華清側身坐在小溪的草甸上,正對著自己笑得格外燦爛。一個恍惚間,趙當世幾乎以為那花叢中的笑靨就是一朵晶瑩潔美的山花。
「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趙當世喃喃自語,幾縷淡若棉絮的白雲從他頭頂緩緩飄過,他只覺天地間,說不出的晴朗光明。記憶中,這樣的愜意愉悅,已經很久很久不曾出現過。戰爭的黑暗與壓抑,在這一刻似乎全都消遁無形,盡數湮滅在了這燦爛的日子裡。
拍了拍手掌中的灰塵,趙當世大步朝著華清走去。
「你說,這世間怎麼會有這麼美的地方?」華清抬臉仰望剛走到身前的趙當世,兩顆明眸亮如點漆,「要是我待在漢中,或許一輩子也見不著這樣的景色。」
「要是你喜歡,我……」趙當世腦子一懵,下意識要脫口而出,只是話到一半,生生咽了回去。而華清那清亮的眼神也在一霎那暗淡了幾分。
「這裡離漢中不算太遠,你好言央求你爹爹,他心一軟,定會讓你再來了。」趙當世心中怏怏,但嘴裡還是說著安慰的話。
華清眼瞼垂下,沉默不語,白淨如玉的蔥指有一搭沒一搭撥弄著身邊的小花。趙當世不知該再說些什麼,只能一言不發立在那裡。久之,山風徐來,吹起草叢中類似蒲公英的小絲絨,兩人的目光不約而同都被吸引了過去。那最大的一簇白絨飄飄搖搖,忽上忽下,趙當世與華清失了神般都一直盯著它看,卻在它落下的那一刻,重新四目相對。
趙當世勉強一笑,華清笑得則輕鬆許多,她道:「回去我百般央求,爹爹他自然肯許我出來一兩次。可你也說了,天下之大,不是我倆可以想見,褒城小小一隅,尚有如此美色,且不知四海五湖,還有多少絕色……」她說著說著,面有惆悵,皓齒亦輕咬上了朱唇。
「不過還是謝謝你帶我來這裡。」華清忽而振奮起來,臉上的些許陰雨也一掃而空,重掛笑意。
「謝?」趙當世搖搖頭,「當不得,當不得。只希望你回去後,少恨我些。」
華清「撲哧」一聲,望著趙當世,梨渦淺笑:「在趙營的這幾個月,我可見識到了不少……這裡有我從未見過的人和事,物與景……關在王府里是關,關在趙營里也是關,相反,我倒覺得趙營還有趣得多。」
趙當世苦笑兩聲道:「此話當真?」
華清認真地點了點頭道:「自是實話。王府里,汪婆婆、楊婆婆成天催我做這做那,稍有差池,就免不了一番數落。我娘也嚴格得緊,她布置下的功課若有半分偷工減料,那就有苦頭吃啦。爹爹雖然疼我,但他一天到頭,大半時間時間將自己關在房間裡吃齋念佛、參研經典,偶而出來,也是接見哪裡哪裡的高僧、哪裡哪裡的主持,談佛論道……」
「這倒是……」
「且王府里,人人皆造籍在冊,上到管家,下到擔夫,大多世世代代供職府中,小竹也是王府里出生的。府院雖大,可我能去的,也只有寥寥幾個地方,平日面對,除了小竹等親近的,更無他人。每日只是寫字、畫畫或是看書、逗鳥……你說,悶也不悶?」華清說到這裡,自顧自嘟囔,「有時看著窗外飛過的鳥兒,我真希望能和它們一起,自在翱翔出去……」
趙當世點頭,暗自喟嘆人皆是如此。像侯大貴等,一生的奮鬥目標,恐怕有華清郡主生活的十分之一就心滿意足,但他們卻做夢也想不到,看似錦衣玉食,無憂無慮的郡主,居然會羨慕起自己的生活。圍在城裡的人想逃出來,城外的人想衝進去,這種自相矛盾而又令人啼笑皆非的場面,並非虛妄。
美景配佳人,趙當世沉醉於其中,心曠神怡,他閉上雙眼,儘可能將自己置身於這水光山色中,慢慢的,他的耳邊,僅僅只剩微來的山風「沙沙」作響。也不知過了多久,雙目微閉的趙當世忽然感到腿邊一沉。移目看去,華清以手為墊,已不知在何時靠著自己的小腿睡去。
趙當世低頭細視,海棠春睡般的華清看上去頗為乖巧,長而稍翹的睫毛偶然會顫上一顫,這樣一個冰清玉潔的天使居然能在自己這麼一個雙手沾滿了無數鮮血的「屠夫」身畔安然入睡——一個高高在上的郡主和一個四處流竄的賊寇,至少在這一天,這一刻,這樣一個美輪美奐的地方,靠的比任何人都近。
趙當世感到眼角有些濕潤。
不為悲傷,也不為感動,他僅僅是因為放鬆。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全身心真正的放鬆對於他而言,已成為一種奢侈的享受。但在這樣一個空山不見人的地方,僅僅和一個信任自己的人相伴,他情不自禁完全放鬆了自己。
和華清一樣,他又何嘗不想化作一隻飛鳥,去自己想去的地方,過自己想過的生活。林中幾隻山雀掠過,趙當世目光隨之而動,顛沛流離十餘載,他捫心自問,想要的,僅僅只是如同這些飛鳥一樣,無拘無束的活著。
華清或許是真的困了,枕著趙當世小腿的腦袋漸漸向下滑落。趙當世怕她磕到,小心翼翼蹲下去,盤腿而坐,並輕輕將大腿,墊在了她的鬢下。一切都很平靜,華清也依然睡的很平靜。
兩人就這麼一坐一躺,和著清風、沐浴著日光、聽著潺潺流水聲以及山林的婆娑聲享受著這難得的愜意時光。趙當世只希望,這一天,永遠不要結束。
當日影開始西移,趙當世感到腹內有些飢餓。他正想看看華清醒了沒,卻先聽到耳畔傳來一陣輕揚婉轉的淺唱聲。他下意識地向下瞧去,只見華清也正笑盈盈地眨巴著大眼睛,仰視著他。
「這歌兒我可從來沒在人前唱過。」華清唱到一半,戛然而止,「娘說這些陳詞濫調,只配叫那些輕薄下賤的戲子來唱,我若唱了,必要責打一番。」
「你娘真嚴得很。」
「我卻不以為然,反而趁爹爹請戲班入府表演的時候,躲在暗處偷學。」華清說著,面有得色,「我學的可快了,只聽上一兩遍,就能哼個大概,自己再去揣摩練習幾次,就唱得出啦。」
趙當世笑道:「郡主聰明伶俐,自然一學就會。」
「那你覺得我唱的好聽不好聽?」華清說完,復又低唱起來。趙當世眯眼聆聽,聽完了一首又一首曲子,只覺天上的仙班奏樂,大抵也不過如此了。
華清唱了幾曲,甚為過癮,清了清嗓,突然撒嬌道:「我渴了。」
趙當世下意識彈身而起,想去小溪邊汲些泉水給華清潤喉,卻忘了她的頭還靠在自己腿上,一個不妨,碰了她一下。
華清吃痛,扶額而起,氣呼呼捏拳想去錘趙當世,但在空中回過神,收回了動作,趙當世看得分明,她的臉蛋,又紅了。
他「嘿嘿」笑了笑,拍拍屁股,起身去取水,才站起來,卻見華清怔然看著自己道:「你去哪兒?」
趙當世穩住腳步,想了想,伸出手,華清也伸出手來。他將她從地上拉起,柔聲道:「咱們去小溪邊解解渴。」
兩人在小溪邊掬了水喝,趙當世說道:「馬上有些乾糧,和著水可以將就吃一下,你若吃不慣,我去打些獵物。」
「嗯。」也不知是曬太陽太久了還是怎麼,華清的臉上一直紅撲撲的,她跟著趙當世走出兩步忽問,「今天之後,咱們是不是再也見不著了?」
趙當世腳步一滯,駐步而立,沉吟片刻,道:「應該是的。」
「嗯。」原以為華清會說些什麼,但等來的,只是一個簡單的語氣詞,趙當世微微有些心酸,兀自有些懊喪,華清卻拍了拍他,「不必去打獵了,這裡的美景很好看,我已很是心滿意足了,回去吧。」
趙當世遲疑了一下,隨即點頭:「好。」
華清走在前面,趙當世則默默跟在後頭,這時候,千言萬語如鯁在喉,他想說,卻不知從何說起;他想說,卻也明白即便說了也是枉然。所以,他索性斂聲不語,任由胸中狂瀾萬丈,表面則依然如一汪清潭平靜。
「趙當世……」快到馬邊,華清忽然停了下來喚了一聲。
趙當世聽慣了她「趙將軍」、「趙掌盤」、「你」的叫,忽而聽她叫自己全名,一時間都反應不過來。
「你……」華清纖弱的身姿在樹影下顯得格外窈窕,她轉過身,面對著趙當世,嘴唇嚅囁,似乎想說什麼,但很顯然,她猶豫了。
趙當世安靜地站在那裡,沒有再走一步,也沒有再說一句話。他只是靜靜等著。
「這名字很好聽。」華清微笑著說,齒如瓠犀。趙當世望著她,也不禁笑了。山風又起,帶著幾朵小花,飄到了兩人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