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與曹文詔部的決戰。前一宿,李自成輾轉反側,徹夜難眠。他想過擊敗曹文詔後如何乘勢在關中打開局面,更想過此戰若敗,自己將如何面對接下來的險惡局勢。
心緒繁雜下,睜著眼捱了一夜,至此時,雖是黑圈環目、血絲滿眼,他卻絲毫感覺不到疲怠,自湫頭趟子坳開戰始,他的目光就沒有離開過遠處的戰場。
李過陪著叔父立在高處觀察著戰事,眼下,曹文詔所率的千餘步卒與前部曹變蛟的數百馬軍被己方從中生生截斷,兩方雖不過咫尺之距,卻各陷囹圄,根本無法接觸聯繫。而作為插入二曹當中的這根楔子,其主力便是李自成引以為柱石的「老八隊」,配以數千健卒,在八隊猛將劉芳亮以及李自成老營心腹田見秀的率領下頑強抵抗著來自曹文詔與曹變蛟兩邊的壓力。
李自成為了此戰精心布置,不但選擇了這樣一處地勢狹窄不利騎兵馳騁的地段進行決戰,還細心調配兵力,以亂世王藺養成部為前鋒,自率精銳居中,過天星張天琳殿後,發動所有戰力,以期一戰而勝。
曹變蛟的騎兵們下馬步戰多時,雖尚能確保陣線不失,卻也無法爭取主動,更別提與曹文詔合兵一處。為打破困局,曹變蛟臨時起意,從各處抽調了近百人,配給戰馬,令其發動衝鋒。
作為圍困曹變蛟部的主戰部隊,藺養成很快發覺了對方的企圖。他一面著人搖旗,一面安排人手進行阻擊。
那百騎均是曹變蛟手下精銳,九死一生的境地也不是頭一遭碰見,都明白自己身負重任,人人心中亦存必死之心。遙望見藺養成號旗招展,便集成密陣,打馬衝去。
這一衝起來,抵抗在前線不成隊列尚在混戰的藺營步卒瞬間潰退,曹變蛟覷得時機,乘勢又集結了幾股分散的小勢力,重新構建防線。
藺養成的本陣就在不遠處的小坡上,騎兵疾馳,須臾便近百米。此時炮響一聲,原本布置在林中的數百鳥銃手傾巢而出。
這些鳥銃乃是李自成費盡心思搜羅而成,其中不止鳥銃,還有火銃、十眼銃等各式各樣的火器,全都是流寇們抄掠各地官府武庫所得,被集中起來,作為預備隊伺伏林中,現在全都分布到了藺養成本陣兩翼。
那百騎也都看見了這支突然出現的火器隊,他們之中有的已覺不妙,想要勒停坐騎,但衝鋒之刻,又在狹窄地域,戰馬之間摩肩接踵,其前進後退完全不受騎手控制,只是隨著群體只顧朝前猛衝,待到五十步內後,只聽「砰砰砰砰」一陣清脆響亮的銃響,濃密的硝煙在藺養成陣前騰起,隨即便傳來刺耳的馬嘶與哀嚎——密集的官軍騎兵中彈者無數,翻覆的戰馬與官兵攪亂了衝鋒的陣型,將近一半的騎兵因為中彈或是受到阻礙而無法繼續衝擊。
剩餘的數十騎則在硝煙散去的那一剎那,一頭扎進了陷阱——藺養成陣前早已掘好的十餘個大土坑。土坑下插滿了尖銳的竹籤與鐵蒺藜,跌落的戰馬與官兵在坑底發出了令人心悸的慘叫聲。
壓陣的張天琳時刻關注著藺養成部的動靜,他手下有著近萬人的預備隊,隨時準備投入戰場,此刻聞得炮響,又見旌旗招展,毫不遲疑,立刻派遣兩翼上前增援。
還是有十餘騎衝到了藺養成面前,馬速在這一刻達到了最大值,被迎面撞上的火器隊剎那間向四面炸開,官軍在馬上悲憤地嘶吼,瘋狂揮舞著手中的兵器砸向馬下的流寇,毫無防禦的火器隊肢體橫飛,四散奔逃。
藺養成鐵青著臉,坐在馬上紋絲不動。事到如今,他也忘卻了生死,鎮定的表現令手下膽氣陡增。只見他左手一擺,喝道:「弟兄們,牲養的曹文詔就在前邊,有膽氣的就給老子扒他的皮、吃他的血!」
一聲令下,他部下親兵隊就沖了出去,眼前的官軍騎兵已不足五十人,己部人馬加上後軍來援的不下五千人,此刻不干他個球朝天更待何時?此前掌盤子可是許過諾,殺一官軍者賞十兩,若得有名官軍將領則賞百金,擢拔三級,發財發家就在此刻!
曹變蛟派出的一百精騎很快就被如狼似虎的流寇吞沒,眼見流寇中陣守備愈加厚實,他也感覺到今日之戰要想取勝已是奢望。不過,他仍然不認為流寇能擋住自己的突圍。他現在唯一放不下的,就是那邊叔父曹文詔的戰況。他的部下幾乎都是步卒,突圍的難度可比自己高多了。
越來越多的流寇不斷從各個方向加入戰陣,曹變蛟又試圖組織了幾次衝鋒,想要打通與曹文詔的聯繫,但流寇的頑強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在損失了十餘人後,他不得不放棄這個想法。
李過看到李自成緊繃的面頰慢慢開始緩和,也微笑著指向曹變蛟那邊道:「官軍支持不住,想要突圍了。」
李自成沒有立刻回應,又看了一會兒方道:「傳令下去,縱官軍馬軍自去,集結兵馬圍困官軍步卒。」
李過一驚,不解道:「這是為何,將二曹困住實屬不易,怎可輕易放其歸去?」
李自成搖搖頭道:「曹部軍馬皆精銳,騎兵銳利而步卒耐戰,當下我方雖取優勢,卻並不能兼顧。若欲完全擊潰一部,當有所捨棄。倘若貪心不足,到頭來只怕兩邊都留不住。」
正如李自成所言,曹文詔手下的步卒確實耐戰。區區千人面對數倍的流寇圍攻,依舊不落下風,反而不斷組織反擊,向外突圍。也虧得劉芳亮、田見秀等拼死力戰,方不至於為其衝破。
曹變蛟不明曹文詔形勢,但手下傷亡甚眾,又疲憊不堪,再戰下去,絕非上計,只能收拾傷員,下令撤離。
因李自成有令,故曹變蛟部很快便突出而去。藺養成受令帶領五千人馬佯裝追擊,實則占據各處險要,布置兵馬,以防官軍回援。除卻張天琳領三千人在外圍布防待命外,其餘兵馬全都圍攻曹文詔。
此時坐營官侯一位已經戰死,馮舉也已負傷累累,曹文詔眼見流寇越殺越多,自覺不妙,亦尋機退卻。
「流賊蓄謀已久,不可戀戰!大人先走,屬下斷後!」馮舉兜鍪被擊落,斑白的鬚髮皆張,奮力疾呼。說間,一把扯破曹文詔所披紅蟒袍,覆於己身。
以冷色調為主的亂陣中,這件鮮紅的蟒袍極為刺眼,流寇不識曹文詔面目,便只道披紅袍者為其人,如今全都朝馮舉攻去。
「大人快走!」馮舉引著本部兵馬死命抵抗住豺狼般上涌的流寇,睜目齜牙喝道。他這支步卒裝備精良,驍勇剽悍,捨生忘死之下,硬是將密不透風的包圍打出一條縫隙。
事已至此,曹文詔別無選擇,他大喝一聲,挺矛當先廝殺,所過之處流寇紛紛躲避,原本鐵桶也似的包圍圈此時竟開始鬆動。
李自成發覺有異,著令李過道:「官軍死戰,如不速戰,其必突圍而去。不過曹文詔尚困陣中,你快帶人將其攻殺,其餘官軍可任去。」他站得高遠,看不清陣中人物面目,也只能依據那紅蟒袍依稀判定曹文詔的位置。在他看來,曹家軍可慮者不過曹文詔一人而已,將其擊殺,余不足慮。
李過受命而下,帶領百餘馬軍衝下山坡。聚攏的流寇見自家馬軍殺下來,皆鼓舞歡欣,閃開道路。
馮舉見吸引了對方注意力,心下甚為欣喜,高聲大呼:「賊人聽著,你曹爺爺在此,降者免死!」
他這一聲下來,就像扔了顆火雷,流寇頓時炸開了鍋。人人爭先,都想斬其首級,立下不世之功。李過於馬上亦高聲笑道:「曹總兵死到臨頭,尚口出狂言。不若乖乖將首級給咱,賣個人情,往後清明寒食,咱也為你點上一柱香火!」
馮舉剛想大罵,怎料胯下戰馬傷勢過重,趔趄幾步跪倒在地,他沒有防備,加之腰部多處創傷,竟被顛了下來,撲倒在泥濘中。
馮舉掙扎著想要爬起再戰,然而就在這一瞬間,七八桿長槍從個個方向刺入了他的身體,冰冷的槍頭在身體裡攪動,就像一團團火焰不斷灼燒著他。鮮血從緊咬著的牙齒的縫隙中滲出,他用盡全力抬起頭,想要找尋曹文詔的身影,口中兀自喃喃:「總戎……」可惜剩下的話還沒能出口,無數刀槍就接踵而至,他的熱血與期盼在這一刻只能永遠湮滅在塵土之中。
馮舉既死,流寇們無不瘋了一樣,爭搶著他的屍體,頃刻之間,完整的屍身就被砍剁撕扯成了十幾塊,對著這些殘缺的肢體,流寇們甚至都開始自相殘殺。李過揮刀砍死數人,將躁動的手下彈壓住,取過馮舉的首級,用衣角擦拭其臉細看,陡然色變,擊髀痛呼:「此人絕非曹文詔!」再想去尋正主,曹文詔卻已經帶著數百人穿陣而走。
李過轉回坡上,來到李自成前跪下:「掌盤子,屬下無能,認錯了人,叫曹文詔那廝跑了!」
李自成面色陰鬱:「暫且起來。你下坡去,讓藺養成和張天琳繼續打掃此地,教芳亮、見秀帶領精銳,繼續追擊,務必要殺了曹文詔!」
沒能在此地就除掉曹文詔固然可惜,然而李自成也不是那種斤斤計較之人,他看了看曹文詔逃跑的方向,心下並不擔心。
劉芳亮、田見秀帶著八隊精銳緊緊追擊曹文詔,他們幾乎人手一馬,追起步卒為主的曹文詔部速度上占據優勢。不過曹文詔從軍多年,也非易與之人,不但追擊拿手,撤退也有一套。於路盡挑些崎嶇難行的道路,並不斷留下部分兵力,據險阻擊追兵。
要說他手下這些官兵也確實忠心耿耿,眼見大勢已去,並無一人懷有二心,雖知被留下斷後乃是死路一條,卻沒有半點怨言,依舊拼死而斗。李、田二人追了數里,擊殺斷後官軍近百人,自己居然也傷亡近百人,並且眼見與曹文詔的距離原來越遠。
曹文詔兜兜轉轉,好不容易將追兵甩遠,一路向西,到得娑羅寨地面,才想休息,不防亂箭四出,竟還有伏兵在此,強作精神,列陣迎戰。
一通亂箭射畢,流寇兩面包圍過來,為首渠帥跨馬大笑:「曹總兵你也有今日!快快下馬受降,尚可給你留個全屍。」
曹文詔大怒,兩下力戰,一來曹部兵馬鏖戰半日,又跑了許久,早已疲憊非常,遇上這支養精蓄銳已久的戰力自然占不到便宜;二來追兵在後,若執意混戰,待流寇集結完畢,勝算更低。故此,戰不多時,曹文詔就傳令再退。
這一退,卻沒了在趟子坳時的齊整,人困馬乏的曹部兵馬士氣降到了最低,在流寇咄咄逼人的攻勢下,撤退已經完完全全成為了潰退,大部分官軍戰死,最後僅有數騎親兵隨著曹文詔逃出。
曹文詔一敗再敗,落荒而逃,也不知跑了多久,終於力竭,滾鞍下馬,在地上喘息多時。附近有些百姓,見著數人狼狽模樣,都遠遠遁走。親兵追上去問詢,才知此地為煙村堡子溝的紅泥城地帶。又打聽到不遠處的姬家山山高林密,地勢陡峭,可以躲避,便架著曹文詔往姬家山跑。
才登姬家山,背後流寇便已追至,當先為數十馬軍,為首一將年紀輕輕跨黃馬在前。他單人匹馬來到山下喊話,要求曹文詔投降,並承諾若投降,必不會加害。
曹文詔看看山下的流寇,再看看左右血跡斑斑的親兵,俄而仰天大笑起來。左右親兵見狀皆潸然淚下。又過一會兒,只見曹文詔慢慢走到一顆松樹下,扶樹低泣片刻,猛然拔劍自刎。
山下那年輕流寇將領見狀,急令手下棄馬登山。那數名曹文詔親兵抱著主帥屍首大哭,還未等流寇逼近,便也都自刎而死,短短半炷香不到,所有人都已伏屍於老松之下。
夕陽漸下,餘光照映著遠處蒼茫山脊,輝騰的陽光如同給它鑲上了層耀目的金邊。趙當世走到老松下,看著死不瞑目的曹文詔,心中突然生出一股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