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最後一名官兵被砍下敵樓,寧羌州南部的黃壩上空歡呼雷動。覃進孝遙望遠處的官軍大旗被拖拽落下,抹了把額前的汗水道:「這幾日倒有些轉暖了。」
覃奇功微微一笑,自知自己這個侄兒出汗,未必是因為氣溫所致,但能順利取下黃壩,他也深感壓力為之一輕。
黃壩守將張勝、袁華死在廉不信手裡,他們帶去槐樹垠的主力部隊潰散泰半,退回來的和留下的加一起,還不到二百人,且沒有主心骨,士氣浮躁。這支心驚膽寒的部隊們向沈應龍和羅文垣申訴過多次,希望得兵支援,但這兩人一個手上忙不開,一個裝聾作啞,所以拖到今日,在看不到希望、軍心早已渙散的情況下,覃進孝只派了一股突襲隊,便將這號稱入川咽喉的要地拿了下來。
覃進孝這次把兩千人都帶來了這裡,而廉不信則聚攏了自己麾下的所有馬軍,依然逗留在槐樹垠一帶吸引沈應龍的注意,很顯然,短短一日之內,沈應龍沒有料到趙營會急襲深處腹地的黃壩。
官軍的反應還不清楚,覃進孝與覃奇功卻不等待,兵分兩路,一路固守黃壩,一路則開始向南方動作。
半日後,天飄細雨。
作為侯良柱的心腹,沈應龍很能理解自己這個「主公」的心思。侯良柱與川撫王維章的不睦,已經是公開的秘密,為了鞏固自身的實力,侯良柱利用軍事強權與恐嚇,幾乎將整個川北變為了自己的地盤,依然忠於川撫衙門的那些個州縣官們再怎麼努力,也還是無法改變侯良柱對於轄區內眾多鄉鎮堡寨的實際控制。在這樣的狀態下,王維章拒絕給予尾大不掉的侯良柱任何形式上的支持,侯良柱要想豐衣足食,只能自己動手。
而在他的入項中,控制川陝的貿易是一個大頭,只有完全把控住川北乃至漢南的各路要隘,維持商路的穩定,他才能獲取最可觀的利益。所以,誰都能容忍趙營在漢南的肆虐,侯良柱不行,一旦失去了川陝商道的利益來源,他就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苦心經營的侯家軍土崩瓦解。
在這個方針的指導下,對付起趙營兵,沈應龍不敢有半點鬆懈。他不是川人,而是南直隸蘇州府人,早年因為中了武舉得以步入官場。但混了十餘年都不如意,直到被調入川中,被侯良柱相中,這才平步青雲,短短几年時間,就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武官扶搖直上成為了大明朝的正牌游擊。
沈應龍感激侯良柱的知遇之恩,也清楚的認識到,自己一個外省人,要想在川中立足,最可靠的依仗還是侯良柱。不論為了侯良柱的「基業」,還是為了自己的前途,他都得將為亂川陝的趙營徹底擊滅。
最近的戰事比較順利,連敗楊三、梁時政,並奪下了白石埡,一切都按計劃有條不紊地進行著,雖然梁時政在橫樑子一副困獸猶鬥的架勢,但沈應龍預計,至遲三日,他就能奪下橫樑子,完全掌控住陝南的所有險要。
唯一有一點令人不快的便是蹲在自己屁股後面的七盤游擊羅文垣很不配合。羅文垣是川中土著,祖祖輩輩供職衛所,看著職位也不高,其實勢力人脈盤根錯節,能量很大。侯良柱為了維穩,很注意與羅文垣保持良好的關係,而羅文垣也需要抱住侯良柱這根大腿作為靠山,兩邊各有所需,實質上的關係更像是合作,與沈應龍並不一樣。
沈應龍也知道羅文垣不好惹,當初也只是提議羅文垣在他出擊的時候趁機掩抄後翼,將陝南的流寇盡數剿滅,擴大戰果。但羅文垣以守土為由,一口回絕了沈應龍的請求,從戰事開打至今,完全一副作壁上觀的悠然姿態。也因為他的消極怠戰,才使得楊三、梁時政連敗之餘尚存苟延之機。大勢在握,沈應龍自不會為這些事情擔憂,他只是單純看不慣羅文垣的那張嘴臉而鬱悶。
「這孫子怕是去歲在趙賊手底下嚇破了膽兒。」沈應龍如此想著,原本憤懣的心緒稍稍平復一些,「等拿下了橫樑子,守住柿、白、橫三隘,陝南事再無反覆可能。只要抓緊趕工修路壘堡,至多半月,侯帥大軍即可順利出川。」
「也不知衡兒怎麼樣了。」思慮了好一會兒軍事,沈應龍感到又些疲憊,自然而然間,眼前浮現出自己那剛滿二歲的獨子的面容,「離家數月,也不知長大了多少,這次戰事罷了,定要好好在他身邊呆上幾日。」兒子出生至今,他忙於軍旅,只見過寥寥數面,但每次見面,兒子那嬌憨可愛的面容都會深深印在他的腦海中。他今年已經三十有六,只此一子,自然加倍珍惜。
「等這次打完了,說什麼也得向侯帥告假……」沈應龍靠在椅上,聽著外頭細雨飄打在屋瓦上「叮叮噠噠」的脆響,困意泛上心頭,又迷迷糊糊想了一會兒,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昏昏沉沉好一陣子,眼前忽然亮關一閃,長年的鍛鍊使他條件反射地立睜雙眼、彈身而起,腰間佩刀拔到一半,才看清來著是自己的一個心腹,此時正端著一盞油燈走近,而外頭,卻早已是混沌一片。
突然被驚醒,沈應龍只覺腦袋有些痛,右手鬆開刀柄,在腦側拍了拍,問道:「什麼事?」
那心腹面色很差,抿了抿唇,道:「黃壩失了。」
「什麼時候的事?」沈應龍一怔,隨即回過神,問道。
「就半日前,方才有兩三個潰兵逃到了這裡,說是流寇突然殺到,黃壩的兄弟全軍覆滅,隘口易手。」
「怎麼會?」沈應龍皺了皺眉,心事重重坐回到了椅上,「行十萬尚在南江,這裡楊、梁都被咱們看得死死的,誰飛得過去?」
不過只是一瞬間,沈應龍又一拍腦袋,「哦哦」兩聲,道:「我卻忘了,日前來報,說從南鄭來了一支人馬已到青石關附近,旗號不明,但十有八九是趙賊派過來的援兵。」
那心腹點頭道:「是,此前任都司曾報過說是有一股騎兵近日突至陝南,多次攪局,想必也就是趙賊的先鋒了。」
沈應龍邊想邊說:「陝寇多馬,勢必乃趙賊無疑。但我前聞其眾尚在青石關,若真是彼等,何其速也!」明代武舉也很注重兵略,而沈應龍出生的蘇州府,更是文風盛行,他從小習文,只是後來武力出眾,才轉武途。所以即便在武人圈子裡浸淫多年,沈應龍舉手投足以及說話,都還帶著文縐縐的江南氣息。
那心腹嘆氣道:「兵貴神速,如若輕裝簡行,全力以赴,一鼓作氣之下,取黃壩也並非異想天開。」
沈應龍抿唇搖頭,面色鐵青,慢慢說道:「木已成舟,徒猜無益,是趙賊也好,是他人也罷,黃壩若失,我軍危矣!」
那心腹「啊」了聲,問道:「此話怎講,陝南三隘,我軍已占其二,剩下一個也指日可得,趙賊再興風作浪,也是遠水解不了近渴。」
「不然。」沈應龍手一抬,「我不知在黃壩的賊寇是何人,但能出此險招,非智勇兼備者不能為。」說著,起身走到展開的輿圖前,招呼心腹近前,指給他看,「你瞧,三隘在西,黃壩在東,明面上背道而馳,實則攸關甚密!」
「攸關甚密……」
「三隘之得失,只影響到我軍在陝南是否能安穩立足,而黃壩的存留,則直接關係到我軍的生死。」沈應龍十分嚴肅,眼睛裡透出沉重,「你看,三隘之後,還有七盤關,而七盤關與黃壩並列而立,換言之,沒了黃壩,七盤關就無足輕重,乃至於三隘,也都失去了價值。」
那心腹原本還滿眼疑惑,但當視線隨著沈應龍的手指一直向下劃到廣元,方恍然大悟:「若借道黃壩,可徑趨廣元!」
「我軍一應糧秣物資,盡在利州衛,廣元若失,唇亡齒寒,利州衛同樣不保。屆時我軍逗留前線,無糧供應,又中隔群山,坐以待斃而已!」
廣元和利州衛比鄰而建,之前均遭到過趙營蹂躪,這兩地的防備力量,人人都清楚,如若沒了七盤關與黃壩的庇護,就是砧板上的魚,任人宰割。而且沈應龍的後勤物資全在利州衛,此地一旦失守,後果可想而知。
「可……」那心腹雖說對沈應龍的想法沒有異議,可一想到己軍手裡已然掌握兩隘的大好形勢不免功虧一簣,還是很不甘心,「我軍好不容易奪下柿子埡、白石埡,橫樑子也彈指可破,棄之可惜!」說到這裡,一咬牙,「不若一不做二不休,和趙營來個硬碰硬,看誰的動作快。」
沈應龍苦笑道:「趙營主力遠在南鄭,儲糧點也不明,想要將他們逼退,談何容易?反倒是咱們,目的不在殺敵,而在穩住局勢,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這次不成,下次再來就是,大不了受些責罰。如若意氣用事,忘卻自身使命,致傷元氣,那麼到時候侯帥那裡,可不是一兩頓板子就好混過去的了。」
那心腹猶不甘心,切齒道:「趙賊狡詐,可咱們辛辛苦苦這些日子,趙賊的皮毛都沒摸到,到手的果子就這樣打了水漂?」
「掌兵者需先明勢,順勢而為天助之,逆勢而為只能自取滅亡。」沈應龍一字一頓,頗是嚴正,「如今距黃壩失守不過半日,各地消息想必還未通傳,此時退兵,我軍可毫髮無損。」
「可……」
沈應龍瞥了義憤填膺的心腹,嘆口氣道:「你的憤怒,我感同身受,百里在望,卻半於九十,我又何嘗不痛心?」說到這裡,停了停,想起什麼,徐徐而言,「其實還有一線機會,可挽狂瀾。」
「什麼?」
沈應龍目光重新聚焦於輿圖之上,手指也隨之再次滑動,那心腹拿眼掠去,不禁自言自語:「七盤關?」
「然也。」沈應龍敲了敲七盤關的位置,手指與木板碰撞,發出「砰砰」脆響,「七盤關與黃壩咫尺之遙,若分一支兵馬提前扼住由黃壩南下的險要,趙賊一樣無能為力。」
從七盤關南下,是大道,好走。而走黃壩的路,則窄了不少,且沿途多有險道,不太好走,只需派個幾百人,提前準備,懸師深入的趙營的確堅持不了太久。
「事不宜遲,可速去請羅游擊發兵。有他在後策應,我軍無憂矣!」那心腹聞言,眼神豁然閃亮。七盤游擊羅文垣手底下有兵一千五百,只需調出五百,絕對可以預防趙營抄黃壩南下,而留有一千人守備,七盤關依舊固若金湯。
然而,此言一出口,他便發現沈應龍面露難色。
「怎麼……」
沈應龍的嘴角流出一絲苦澀:「我才言,七盤關與黃壩位置極近,換做你是羅文垣,側塌遭人侵犯,會作何反應?」
那心腹一愣,俄而應道:「若是我,會第一時間來與主公你商議對策……」
沈應龍頷首道:「是啊,羅文垣沙場宿將,絕不會看不出趙賊襲擊黃壩的意圖。他定也看得出提前布控黃壩險路的重要性以及派人與我聯繫這些事……」說到這裡,不由又是一聲短嘆,「可是就連我軍散布在外的斥候都回報軍情了,羅游擊那裡還是毫無動靜,你說,此事何解?」
那心腹聽了此話,稍一思索,不禁渾身一悚,驚訝道:「難,難不成他想坐山觀虎鬥?」
沈應龍無奈道:「羅文垣對我早有微詞,認為我屢次召喚他是對他的不尊,也不願看我立下功勳,最重要的,一旦侯帥在陝南打開局面,那麼據有七盤關的他對於川陝商道的控制力無疑會大大下降,他的地位以及收益等等都會受到嚴重打擊。所以,可以說,我軍從始至終,就有兩敵,一趙賊為外敵,一羅文垣為內敵。」
「外敵尚可迎擊,但內敵從中作梗,我等卻也不好輕動……」
沈應龍搖著腦袋道:「就連侯帥也奈何不了羅文垣,這樣的硬茬子,又豈是我等可以輕易撩撥的?」
「但,就這樣眼睜睜看著羅文垣無動於衷?」那心腹有些急,他雖然早就知道羅文垣與自家主公不對付,但從沒深層次地探究過二人不睦的癥結所在。如果是私人恩怨,倒還好調和,可觸達到了利益上的糾紛,只怕就真的不是自己這種小魚小蝦可以插得上話的了。
沈應龍沉吟許久沒有說話,就在那心腹以為一切最終還是要以無奈結尾,沈應龍卻突然低沉著聲音說了一句:「還有一個法子……」
「什麼法子?」
「破釜沉舟。」沈應龍的語調還是一樣的低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