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玉皇(二)

  只是驚鴻一瞥,郭名濤與路行雲卻都瞠目結舌。不只他倆,有一兩個差役的視線也無意間掠到了那女子臉龐,無不色授魂與。

  他們從未見到過這樣美貌的女人,即便將腹內所有的詞彙加在一起,恐怕都無法正確描繪出那一刻的感受。郭名濤與路行雲久經宦海,縱只是底層小官,但眼界卻不低。尤其是路行雲,風流倜儻,乃花叢間的常客,自謂生平閱女無數,天生麗質甚至給人稱為花容月貌的女人也見得不少,卻從未有哪個能給他心頭這樣沉沉一擊。他腦海里搜括了半天,突然想到傾國之美這樣一個詞,似乎能堪堪及的上自己對那位女子的評價。

  如果說美麗還不足以震撼郭名濤與路行雲的心弦,那麼,只那一瞬間,那位女子所散發出的高貴氣質,卻是尋常女子怎麼都模仿不來的——那是一種渾然天成的高潔,不令人畏懼,卻令人生敬。

  嘴邊動手的話呼之欲出,但給那女子這麼輕輕一說,站在門口的那個中年男子生生閉了嘴,立刻改顏換色,躬身而言:「吵到三娘子還願,老奴死罪。」姿態改變之快,超乎郭名濤等人想像。

  「無妨,願已還畢,娘親的囑託已經辦到。」那女子說話很慢,卻並不給人柔弱之感,反倒清晰有力,加之是一口字正腔圓的官話,聽上去很舒服。

  看著那中年男子不住點頭哈腰,路行雲趁機搶上前去,大聲道:「這位娘子,這寺廟不是你家開的,為何你們住得,我們就住不得了?」

  那女子未回復路行雲,而是轉問那中年男子:「忠伯,這是怎麼回事?」

  那中年男子恭敬回道:「這兩個都是西安府里當差的,要借宿寺中。三娘子千金之軀,怎可與閒雜人等混居,既不安全,也不合規矩。」

  那女子遲疑了一會兒,乃問:「咱們今夜也要住在這裡?」

  那中年男子答道:「正是,天色已晚,貪趕夜路不安全。請三娘子見諒。」

  那女子幕離微點,道:「全由忠伯安排。不過這些既然都是官府里人,強趕出去也有不妥。爹爹曾言,要對當官的好些,當官的也會對咱們好些。」

  那中年男子尚自猶豫,下邊路行雲忍不住道:「這位娘子,你年紀不大,口氣不小。言語裡把我們這些為官的當什麼了?」

  話音方落,那中年男子首先斥責:「住嘴,郡主也是你好隨意問詢的?」

  「郡主?」路行雲滿臉愕然,與郭名濤對看一眼。手下六個差役也都面面相覷。

  面對他們,那中年男子重新昂首挺胸,面有得色道:「你幾個聽清了,這位便是漢中瑞王府里華清郡主,今日代母來這玉皇寺還願。提醒你們一句,言語中自己拿好分寸,得罪了郡主,便是得罪了瑞王;得罪了瑞王,哼哼,那便是得罪了當今聖上。」

  瑞王朱常浩是崇禎的父親明光宗朱常洛的異母弟弟,天啟年間就藩,因為與萬曆、泰昌、天啟以及崇禎的血緣關係非常近,一直深受寵幸。在諸王中,也是位居前列的強藩。說得罪他就是得罪崇禎,一點不過分。

  路行雲心裡暗罵這忠伯幾句狗仗人勢,卻也不得不堆起笑臉。宰相門前七品官,何況是當今皇帝叔叔府里的管事。若說錯一句話,捅到西安府里,那他們這輩子的仕途也就到頭了。

  郭名濤聽說是郡主,肅然起敬,雙袖一振,恭身見禮後道:「不知郡主玉蹕在此,頭前多有冒犯,請郡主海涵」。

  那華清郡主也還了一禮,說了兩句客套話,然後對旁邊的忠伯道:「對面都是朝廷的肱骨棟樑,不單朝廷,連咱們也都靠他們護著方能無恙。要說住也是讓他們住在寺里,咱們又有什麼理由驅趕他們?」

  忠伯顯然很聽華清郡主的話,連聲諾諾道:「小人省得了!」

  路行雲見這華清郡主頗會做人,更添好感,也行禮道:「郡主放心,就半夜裡不小心放個屁將郡主吵醒了,我等便頭不回自己滾出寺廟。」

  郭名濤暗罵:「好端端的讀書人,怎麼成日裡都是屎尿屁,傳到西安讓人笑話,看軍門怎麼收拾你!」

  那忠伯聽他言語放肆,也面浮不快,而那華清郡主卻「咯咯」笑了起來,道:「你這人說話有趣。」聽她這麼說,才沒多生事端。

  華清郡主一發話,手底下的人都沒了意見,郭名濤與路行雲一行人方得以入寺。路行雲念念不忘郡主的姿貌,一心想再見一次,怎料自從進了寺門,華清郡主就由人簇擁著不知去了哪裡,齋飯也是僧人送到廂房,想再睹芳容,卻是不能。

  郭名濤與路行雲一個屋子,見他失魂落魄模樣,心裡透亮,趁著吃飯時對他道:「人家可是瑞藩的郡主,你可別打歪了主意。一失足成千古恨,到時候撈你都撈不出來。」

  路行雲嚼著飯,嘴裡嗚嗚道:「食之無味,食之無味啊。」等將飯菜咽下去,不住嘆息,「你說,這世上怎會有這般漂亮的女子?依我看,就天上的仙姑下凡,也不過如此了。」

  郭名濤伸出食指「噓」聲道:「小點聲,也就我,聽你胡言亂語。這華清郡主金枝玉葉,蜜罐子裡長出來的,皮膚就是玉琢、雙眸就是鑽打,豈是你我這種粗鄙之人可以高攀的。」

  路行雲十分惆悵,愁眉苦臉道:「這華清郡主年紀不大,說不定還未婚配。你說,哪樣的男子,才能配得上她?」

  郭名濤亦是喟嘆:「瑞王家業繁巨,更是當今聖上的至親,郡主是他掌上明珠,硬要門當戶對只怕難找,但少說也得是世家大族出身的年輕俊彥。」說到這裡不忘調侃一句,「你既不年輕,也非俊彥,更別提世家大族,我勸你還是死了這條心。」

  路行雲反唇相譏:「此話不照樣適合你?」

  郭名濤頭一抬道:「我有自知之明,不像你,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兩人鬥嘴鬥了一陣,白日裡的疲乏襲上身來,都禁不住,洗漱後上床休息。

  路行雲心心念念著華清郡主,躺到床上,反而神采飛揚起來,胡思亂想著睡不著,也不知過了多久,郭名濤的鼾聲響起,他才略微開始迷糊。

  夢境中,似乎有一個身影緩緩接近他。他懵懵懂懂,一揚手,微風拂來,同樣拂到他臉上的還有一種絲滑的輕盈。那好像是華清郡主的幕離,而那幕離之下,就是那張精巧絕人的臉龐。路行雲急切地伸出手,想要掀起幕離,一睹其下的容顏,但又是一陣風吹來,吹開了他的手,同時,也將一襲白衣的華清郡主越吹越遠……

  路行雲猛然驚醒,直到發現眼前漆黑一團,僅有少許月光順著門窗的縫隙灑入屋內,他才嘆了口氣,明白自己在做夢。

  或許是因為天熱,又或許是因為夢境,他的前身後背都是汗液,躺在床上很不舒服。聽著不遠處郭名濤依舊鼾聲如雷,他小聲嘟囔著「死鬼」,同時悄悄起身,想倒些茶水解渴。

  水倒一半,餘光處忽然亮光乍起,路行雲順著看過去,驚見西面的寺門方向天亮如晝,當是許多人手執火把使然。

  這麼晚了誰在哪裡?

  路行雲無暇再喝水,走去推醒夢鄉中的郭名濤。郭名濤揉著眼,稀里糊塗起來,在看到通亮的西邊天空後,亦是大驚。

  「啥事兒?」郭名濤木然地問路行雲。

  路行雲搖頭道:「不知。咱們穿戴好出去瞧瞧。」

  二人正穿衣服,倏忽側里聽到有人大呼:「主持給人殺了,主持給人殺了!」相顧愕然,然後加緊了速度。等他們出門,這時發覺整個玉皇寺喧囂震天,僧眾無頭蒼蠅般四處奔走,早已大亂。

  郭、路在院裡會合了同樣聞訊起來的六個差役,抓住一個路過的和尚問道:「出什麼事兒了?」

  那和尚哭喪著臉道:「三師兄殺了師父,寺外來了賊寇!」

  「啊?」路行雲張大嘴巴,不敢相信,郭名濤則倒吸一口涼氣。手稍放鬆,那和尚就慌不擇路地跑遠了去。

  幾人摸不清狀況,立在原地手足無措,這時候,一人入院大呼:「幾位隨我來,保護郡主要緊!」抬首瞧去,正是那個趾高氣昂的忠伯。可現在看他,鬚髮散亂,神情無比緊張。

  郭名濤跑過去扶住忠伯,急問:「寺里怎麼了?聽說主持死了?」

  忠伯咬牙切齒道:「我早看那和尚賊眉鼠眼不像好人,結果真是賊窩裡出來的,不僅謀害了師父,還外通流寇。」他口中「那和尚」與「師父」自當是剛才聽到了「三師兄」與「主持」了。

  知道了事情梗概,郭名濤與路行雲算是有了點底,續問:「來了多少流寇?郡主安好?」

  忠伯拉著他們道:「流寇數目眾多,現下寺里的僧眾加上我這裡的人總共二十個堵在門口,你們隨我去保護郡主。」他說著話,心裡暗自慶幸白日裡郡主的舉動得體。若不放這些人進來住,這當口可就白白少了八個生力軍。

  郭名濤自不會臨陣退縮,路行雲聽說保護郡主,更是一馬當先,反而扯過忠伯,大喊:「快帶我們去郡主那裡!」

  他二人激奮,並不代表手下六個差役也想與流寇作戰。當下有兩個結結巴巴著,就顯露出畏敵抗拒的神情。郭名濤剛想開口勸,孰料忠伯箭步上前,一刀一個,利落地將這兩個差役砍翻,吐口唾沫道:「還有誰不想去?」動作之快,委實難以想像這是出自一個知天命年紀人的手法。

  果然是瑞王手底下的人,做事果決,毫不拖泥帶水。郭名濤雖對忠伯的辣手頗有不滿,但這六個差役本也是漢中府撥出來的,想靠著瑞王的威勢,善個後還不是輕而易舉,就也按下了擔憂。路行雲則對這個中年男子刮目相看,本以為只是狗仗人勢的泥腿子,不想當真有幾分真材實料。

  忠伯瞧出他二人異色,嘆口氣道:「老身早年也幹過刀頭上舔血的生計,不足為道。形勢緊急,幾位早拿主意。」

  血鑒在前,哪還有人敢說個不字,於是眾人隨著忠伯,一路奔赴華清郡主的所在地。

  玉皇寺頗大,郭名濤與路行雲於路觀察,才發現裡頭別有洞天,華清郡主的居處很是幽靜難尋,屋前甚至還特地開闢出一個小園林,頗有些風情品調。不過想回來,這寺廟本就是瑞王出資,大力扶持起來的,主持投桃報李,為他們瑞藩府里單獨搞個別院,情理之中。

  待眾人趕到,別院中已有七八個家丁明火執仗守在那裡。路行雲將眼一瞄,就發現華清郡主站在不遠處,身畔兩個貼身婢女伺候著。很可惜,華清郡主依然戴著幕離,路行雲的期盼再一次落空。

  忠伯三步並兩步上去,對她道:「三娘子,人已帶到。」

  郭名濤聽著,暗暗吃驚,原來這百忙中來尋自己幾個的主意還不是忠伯想出來,而是出自這個看上去不諳世事的郡主。再聽華清郡主悅耳的聲音傳來:「行,現下大門那裡戰況如何?」

  忠伯滿懷憤怒道:「那個賊和尚蓄謀已久,就是想趁著咱們瑞藩府里的人來好行雞鳴狗盜之事。院外賊數不下五百,但好在寺門為我等掌控,一時無虞!」

  郭名濤與路行雲都清楚忠伯是為了穩定人心而誇大其詞,門口己方不過二十人,加上這裡所有人還不到五十。流寇則有數百,怎麼算,都沒有勝機。想著今夜有可能就要死在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下,沒有做好心理準備的郭名濤與路行雲都不禁惶急起來。

  「忠伯,這寺裡頭是否還有暗道小路,可通寺外?」華清郡主聲音微顫,聽上去也有些慌張。但郭名濤與路行雲聽之,還是震驚不已。想自己兩個大男人面臨此等緊迫的時刻都不免方寸大亂,這個貌似纖弱的小郡主,居然還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沉下心來想脫身的法子。原想著這個郡主嬌生慣養,只怕此地所有事情都得靠老成的忠伯打理,這下始才明白,他會對這個比自己小上好幾輪的小郡主俯首帖耳,絕非僅僅因為對方的身份。

  「老奴路上都細細問過了,除了正門和兩處偏門,別無他路……」忠伯如實回答,「兩個偏門都給堵死了,大門那裡流寇聚集,也過不去。」

  華清郡主沉吟片刻,又道:「現在流寇集於大門,這裡倒風平浪靜。你看身後這堵牆殘破,不如合了眾力,將這牆推倒了,偷偷遁去,或許還有機會。」

  郭名濤與路行雲乃至忠伯自負才學廣博,經驗豐富,到了這時候,想法子的速度全然趕不上一個嬌怯怯的小郡主。路行雲偷看了對面俏立著的華清郡主,暗自咋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