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將身著鎖子甲,當先搶上山頂,自他身後,源源不絕有兵士自兩側分出。
亭邊的眾人尚未從拓攀高授首的事中緩過來,這時再見大批人馬上山,全都忘了爭鬥,一個個木訥地朝那將瞧去。
高迎恩與穆公淳躲在後面觀戰,所以離那將近,細看之下,卻是識得此人,韓袞軍前悍將孟敖曹。
韓袞原先在闖營當營頭時,這孟敖曹就與另二人並稱為「三驃」,後來也隨之同投了趙營,當了個馬軍營的把總。他三十出頭年紀,不笑時看上去很嚴肅,一笑起來就會露出齙牙,不過因他驍勇,沒有人敢由此調笑他。而「敖曹」之名,也是旁人覺他勇猛不輸東魏名將高敖曹,代以稱之,和郭虎頭一樣,人喚得多了,他也索性以號為名。
山上原先所有人加起來還不到五十人,孟敖曹一來,就帶了上百人,一下子鎮住了場面。他沒有理會高迎恩的招呼,徑直向前走,所到之處,圍著的兵士全都知趣地向兩旁分開。
來到趙當世身前,他躬身行禮:「末將孟敖曹,見過都使。」說話間瞥見拓攀高死不瞑目、血污遍布的頭顱,訝異非常,「拓攀高死了?」
趙當世點點頭,長呼一口氣,將拓攀高的腦袋往地上一丟,道:「你來了便好,山下戰情如何?」
孟敖曹故意提聲道:「回都使,山下高、拓二營皆潰,韓千總正帶人搜殺追襲逃者,二營物資、人員,已皆為我所掌。」
他洪亮的聲音在山頭迴蕩,聞者無不面面相覷,尤其是拓攀高手下幾十人,先見自家掌盤子戰死,又聽此噩耗,戰意頓消。幾個主事的互相使了個眼色,也不管掉在地上,尚自滲血的拓攀高首級,一哄退卻,聚到了亭西一片雜草地上。
高迎恩本還不願接受事實,然而,當孟敖曹從懷中掏出一個撥浪鼓後,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真的敗了——那撥浪鼓是自己幼女的貼身玩具,從不離身。
「你,你把他們怎樣了?」高迎恩神情委頓,生怕自己的妻兒無端遭災,心中又慌又急,但面對氣勢逼人的趙營人馬,卻不敢再表露出半點怒意,說話幾乎像在哀求。
孟敖曹將撥浪鼓丟給他,冷眼相對:「你聽話,妻女自然無恙,若不聽話,哼哼,昔日韓營頭手底下可是有些人最愛吃女子幼兒的肉,你當知道。」
流寇中的確有些人懷有吃人肉的怪癖,高迎恩聽過,卻未曾親眼見過,然而都到了這份上,那還有他相信不相信的機會?他急跑兩步,腳下趔趄,竟然滾倒在地,不過他渾不在意,直接就膝行向前,跪在離趙當世與孟敖曹三尺的距離外,淒聲哭求:「趙兄,你我並無私怨,今日是你勝了,我認輸,營中的東西你要什麼就拿什麼,只求趙兄菩薩心腸,能放了我一家老小。」說完,出人意料地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高迎祥梟雄一世,到死脖子都沒有軟半分,而同為一母所生,高迎恩的姿態氣度比起哥哥,豈是雲泥之別可以形容?趙當世見他卑躬屈膝,涕淚縱橫的窩囊樣,不忍細睹,將腦袋稍稍偏了過去。遠處,穆公淳則是面色煞白,心若死灰。
過一小會兒,趙當世只聽到高迎祥一直在嗚嗚咽咽地抽泣,十分不耐,乃道:「高掌盤起來吧。老闖王於我有恩,我非狼心狗肺之徒,只要你肯配合,趙營就不會為難你。」
高迎恩得此言,感激涕零,直道:「多謝趙兄仁義,多謝趙兄仁義!小人這裡替妻兒謝過!」大喜下口不擇言,完全變回了卑賤的身份,開始自稱「小人」。
其實高迎恩的部下多有膽氣雄豪之輩,本來還想做最後一搏,好歹拼個魚死網破,可人人見高迎恩如此軟弱無能,都打心底對其萬般鄙夷,戰鬥之心亦自然而然,土崩瓦解。首先是一個人嘆著氣丟下了腰刀,而後幾乎所有兵士都跟著他,拋棄了手上的兵刃,兵器掉落在地的撞擊聲「嘭嘭乒乒」,響如擊缶。
局勢已經完全為自家掌控,趙當世首先分出人將山上的俘虜看押起來,然後立刻差人將不省人事的周文赫背下山送醫治療。他正準備下山,腦後忽起一聲:「趙掌盤,小生願為趙營效力。」
急目瞧去,說話的正是穆公淳,此時他正跪於地上,直起上身,往這邊看來。
穆公淳是個策士,也是個毒士,如果恬不知恥將自己比作劉邦,那麼覃奇功類似張良,而穆公淳則像陳平。趙當世需要人才,尤其是在身邊幫助自己參謀的人,光一個覃奇功肯定不夠,所以他只遲疑了瞬間,就轉回身,將穆公淳扶起,溫言道:「先生來投,令我趙營蓬蓽生輝。」
高迎恩眼巴巴地望著牆頭草般的穆公淳,心中苦澀,不過有話不敢說,孟敖曹則將趙當世拉到一邊,低聲勸阻:「都使,此人反覆,屢次易主,不可延攬。」
趙當世微微笑道:「海納百川,有容乃大。趙營自身尚且多次換主投靠,何以奢求他人?穆先生才堪大用,正解我營才匱之需。」
孟敖曹新附,自不會一再堅持己見,見趙當世自有主意,默然而退。趙當世走回穆公淳身邊,招呼他跟著自己一起走。穆公淳半點自慚沒有,連看也沒再看高迎恩一眼,施施然隨著走了。只余個高迎恩,淒悽慘慘地蹲在一旁,嗔目結舌地看著這一切。
走了幾步,趙當世猛然想起一事,回頭看去,發現張妙手正對著自己尷尬著笑。他也笑了,招手道:「老張,一起走唄。」
張妙手笑著點了點頭,將手中的短弓扔給部下,邁步跟來。原來,適才出手射殺拓攀高為趙當世解圍的就是他。也只有他,才有技術在人影錯落的亂陣中一擊必殺。不管他是不是見著孟敖曹等人殺上來才最後決定站到趙營這一邊,終歸是救了趙當世一命。趙當世有恩必報,且也不想再樹敵人,所以沒有打張妙手的主意。
趙當世先由孟敖曹引著到了高營,這裡戰事已經結束,據徐琿與韓袞介紹,高營的兵士在正面戰場上被擊敗後,頓時作鳥獸散。幾名營中的大將各帶部曲,分頭突圍,高迎恩部下的凝聚力由此可見。
當初趙當世派下的軍令不在殺傷,只在繳獲,所以韓袞佯追一陣後就與徐琿合力在周邊布防。眼下在營中的俘虜尚有一二千,全給捆了,一匝匝綁在一起,垂頭喪氣。一車一車的物資從各個角落被拖出來,堆在一處,阜若山積。
因為徐琿的人還在清點戰利品,趙當世就準備先去拓攀高營中瞧瞧,但想起高迎恩的乞求,便問韓袞:「高迎恩的妻女在哪裡?」
韓袞皺皺眉,顧問左右:「你等可知?」
內中有人回答:「聽說薛把總占了中軍大帳,沒準當下人在他手裡。」
趙當世聞言一拍手,叫一聲:「壞了!」說完,不等韓袞詢問,著人領路,飛腳朝高迎恩的居帳疾走。
他的擔心不是多餘,韓袞的二千馬軍均是從闖營出身的精銳,在闖營,趙當世耳聞目見,軍紀絕比不上三令五申的趙營,而且高迎祥對於作為營中王牌的馬軍也十分優厚縱容。占一地、破一城,馬軍先剽掠,才輪得到步軍,任憑他們燒殺淫劫從不限制。所以這群馬軍就像被慣壞了的孩子,理所應當地認為自己的殺戮是天經地義的。趙當世起初為了維穩,放權給韓袞,百忙中卻忘了通曉軍紀,而作為韓袞手下「三驃騎」之一的薛飛仙,更是以暴虐酷烈聞名,高迎恩的妻兒落在他手裡,下場可想而知。
高迎恩雖然已成為趙營的階下囚,可趙當世並不願意因此違反了自己的諾言。言必行、行必果,是他做人的原則之一。
趙當世火急火燎趕到高迎恩的營帳,滿心希望自己能夠及時阻止惡行的發生,可是,當他聽到帳中傳來陣陣撕心裂肺的慘叫聲後,心登時涼了半截。
「都使……」韓袞抹去額頭上的汗,趕上去,「你可是想阻止薛飛仙?」
趙當世看他一眼,道:「怎麼?不成?」
韓袞微微搖頭,面露無奈:「薛飛仙脾氣古怪,發作起來我也不敢忤逆,左右不過是敗將之妻,都使何必自尋不痛快?」
名義上為韓袞手下的三驃騎實則各擁部曲,韓袞對他們也僅僅只能羈縻而已。尤其是薛飛仙,御下馬軍近千,最為驕橫,韓袞說制不住他,並非妄自菲薄。
趙當世沒有說話,面色弘毅,走到帳門口,那裡有著幾個薛飛仙的手下守著,見了趙當世、韓袞,並無半分畏縮之態,反道:「薛把總明言,任何人不得入內。」
作為趙營之主,趙當世何曾遭到過如此對待,當即怒起,喝道:「也包括我?」
「這……」幾個兵士互相看看,訥訥無言。
孟敖曹這時道:「你等閃開,薛把總怪罪下來只說是我要求。」
那幾個兵士思忖一會兒,到底擔不起責任,又見趙當世身後夜不收面露殺氣,終是點點頭,閃開了通路。
掀帳入內,首先衝出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帳內光線不好,若不是夜不收提醒,他都差點給腳邊七零八落的屍體絆倒。再看那七八具破碎的屍體,清一色都是女子打扮,當是先前服侍高迎祥妻子的婢女。
眾人的入內驚動了薛飛仙,他本與三四個兵士,呼哧呼哧在暗處忙活,這時怒咤起來:「誰?」
偷眼瞄到趙當世與韓袞,吃了一驚,趕緊收拾衣甲,踢了尚在忙碌的幾個兵士幾腳,幾人一起轉過身行禮:「原來是都使、千總大駕光臨,有失遠迎。」
趙當世聽出他嘴上客氣,語氣卻半是敷衍,半是惱火,也先不動怒,問道:「高迎恩的妻女何在?」
薛飛仙奇怪地「唔」了聲,吩咐左右:「把那賤人拖出來。」跟著皮笑肉不笑對趙當世道,「原來都使也好這一口,罪過,罪過。」
趙當世不理他,只見一個花白的身軀從暗處被拖出,通體一絲不掛,渾身傷痕,聽呼吸已是奄奄一息。若不是薛飛仙說此人是高迎恩的妻子,趙當世等人哪裡辨認得出,這麼個已被幾個大漢輪流折磨的面目全非的殘軀,會是當初高迎恩身邊那個高貴美麗的女人。
「高迎恩狗慫一個,討個老婆倒是風騷。在營中花枝招展的,老子早想干她,真玩起來,的確爽快。」薛飛仙衣甲不整,卻不在意,反而開始自吹自擂,「適才這婆姨的叫聲各位都聽到了吧?恁是浪催,難怪姓高的整日裡一副癆病鬼模樣,怕就是給她禍害的。」
趙當世強忍怒意,指派一個兵士下去探了探高妻的鼻息,問道:「還有氣嗎?」
那兵士回道:「尚有。」
薛飛仙奇怪道:「這婆姨適才叫的歡,怎麼這下又裝死?都使放心,就她這樣的,屬下見的多了,少說還能接七八次。」
孟敖曹一直再給薛飛仙使眼色,此刻也忍不住道:「你少說兩句行不?」
薛飛仙皺眉瞧他一眼,再看看凝眉慍色的趙當世,這才感到有些異樣,還沒等他說話,趙當世冷冷問來:「高迎恩的閨女呢?」
薛飛仙遲疑了一下,還是道:「諾,在那裡,剛才一直哭個不停,敗了屬下們的興致,給屬下摜死了。」眾人順著他指向看去,果見床底下一個半大孩子腦漿迸濺,仰面倒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