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之後再過半個月,就到過年了。別說是現在這個時代,就是百年後,過年這種大團圓的日子,對於國人來說也意義重大。然而母親過世後,團圓這個詞對於採薇來說,就已經沒有任何意義,過去幾年的春節,她都是隨便買張機票一個人去度假。即便是母親尚在人世時,兩個人的年,其實也是冷清無趣的。
直到她來到這個時代的江家,才終於體會到了熱鬧溫暖的人間煙火。從小年開始,沁園上下就陷入忙碌中,祭灶神採買灑掃除塵貼年紅。除夕吃了團圓飯祭完祖,老城廂的炮竹聲不絕於耳。正月里還有社戲燈戲各種各樣的廟會,這樣的熱鬧一直要延續到元宵節後才鳴金收兵。
比起沁園持續不斷的熱鬧,謝公館就冷清多了。年前謝琨和謝珺回了北京述職,前後得要一個月,家裡除了留守上海的謝煊,和身體不適宜舟車勞頓的大姨太,其他人都跟著回了北京城過年。
謝煊對過年這件事倒是不甚在意,他在德國三年沒回家,回國後第一個年還是在軍營中和將士一塊過的。對他來說,春節反倒可以讓他清靜幾日。
到了初八,他正要回華亭,大姨太提醒他,既然他已經定了親,是不是該去江家拜個年?他想了想,叫傭人準備了手信,帶著副官陳青山去了沁園。
江鶴年這段時日因為兩家聯姻的事,一直有些鬱鬱寡歡,看到謝煊自然高興不起來,但又怕女兒嫁過去這男人對她不好,絲毫不敢怠慢,好生招待喝茶用餐後,便讓傭人帶著他去逛沁園,自己回屋歇著了。
採薇幾姐弟今日一早出門逛廟會,過午才回來。笑笑鬧鬧剛進門,便有小丫鬟跑上來告訴他們謝家公子來拜年了,這會兒正在寒梅齋看梅花。
青竹聞言臉色一變,將手中抱著的一堆玩意兒塞到夢鬆手中,邁開大步氣哼哼就往後園跑。
採薇看到他這莽撞的樣子,腦仁疼得就直跳,也只能硬著頭皮追上去。
青竹跑得快,一溜煙就來到了寒梅齋。他動靜大得很,人還沒進月洞門,謝煊已經聽到動靜,一轉頭,恰好對上氣喘吁吁闖進來的江四少爺。
「謝煊!你來幹什麼?」
陪著謝煊的是程展,看到自家這魯莽少爺,趕緊上前道:「三公子是來拜年的,剛剛吃過飯,老爺讓我來帶他逛逛園子。」
青竹橫眉倒豎,陰陽怪氣道:「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程展扶額,輕聲對謝煊賠不是:「我家四公子口無遮攔,還望三公子別跟他一般見識。」
謝煊不以為意地勾了勾唇角,上下打量了下幾米之遙的少年,笑道:「我還真沒看出來四少爺是雞崽子。」
「你——」青竹一口氣噎住,哼了一聲,道,「聽說謝三公子拳腳功夫不錯,不知可不可以討教兩招?」
程展一聽,一個頭兩個大,趕緊道:「哎呦我的四少爺,我給你教的那點拳腳,你也沒好好練過,怎麼敢在三公子面前班門弄斧?」
謝煊笑道:「原來四少爺還學過拳腳功夫。只不過今日我是來拜年的,切磋就免了罷,大正月的萬一見了血不吉利。」
青竹瞪著眼睛道:「謝煊,我看你就是個孬種,上回在船上不敢跟我單挑,現在來了我們家也不敢應戰,是不是怕輸了丟人?」
這回謝煊還沒說話,他身後的陳青山上前一步,笑盈盈拱手道:「我家三少今日上門給准岳父拜年,若是傷到了四少爺可就不太好了,四少若真是想切磋,在下願意奉陪。」
青竹昂起下巴斜眼看向謝煊:「怎麼?自己沒膽,把手下給拉出來,謝家三少原來就是這樣的鼠輩。」
謝煊失笑搖頭,將陳青山推開,道:「既然四少非要和我切磋,我要不奉陪,只怕你能罵到我出門。」
青竹頭一昂,冷哼一聲:「豈止是出門,你晚上睡覺,我都能跑到你夢裡罵你。」
謝煊道:「那這樣吧,只要你能在二十分鐘內撂倒我,就算你贏。」
青竹聽他答應比試,眼睛一亮,道:「既然有輸贏,那得下個賭注吧?」
謝煊今日穿得是白羅長衫,他不緊不慢地挽起袖子,垂眸風輕雲淡道:「要是你贏了,我就如你所願,主動退了和你妹妹的婚事。」
青竹嘴角差點忍不住翹起來,大步上前,將手對著他攤開:「君子一言——」
謝煊配合地拍了下他的手掌:「駟馬難追。」
青竹轉頭對旁邊兩人道:「程大哥陳副官,你們可都聽到了,這是三公子自己說的,要是他輸了不認帳,你們得給我作證。」
程展急得直冒冷汗,倒是陳青山笑嘻嘻拍拍胸口:「好,我作證。」
採薇幾個趕到寒梅齋時,青竹和謝煊已經擺好了架勢,一個氣定神閒負手而立,一個雙手握拳扎著弓步,兩條眉毛豎成倒八字,眼睛瞪得如銅鈴。
「你們這是幹嗎呢?」見著這情形,採薇不禁奇怪問。
青竹深呼吸一口氣,大聲道:「妹妹,你好好站在一旁看著,哥哥幫你把終身幸福贏回來。三公子答應了,只要我能撂倒他,就主動退婚。」
採薇:「……」
她狐疑地看向謝煊,只見那人神色淡淡,有些漫不經心的倨傲,顯然是沒將對面的少年放在眼中,見她從月洞門進來,只掀起眼皮輕描淡寫看了眼就移開,復又看向青竹。
程展同陳青山走過來,站在幾個孩子旁邊,小聲道:「五小姐,四少爺非鬧著跟三公子切磋,你看這……」
採薇默默看了那兩人一眼,退開兩步:「行吧,我們就在旁邊看著,你招架著點,別弄出事就好。」
青竹高聲道:「妹妹你放心,我肯定能把三公子撂倒,幫你把幸福贏回來。」
採薇默默翻了個白眼,沒好氣道:「你閉嘴吧!留著勁兒別太丟人就行。」
謝煊挑眉不動聲色地看了她一眼,嘴角勾起一絲弧度,輕笑了笑。
陳青山走上前一步,拿出懷表看好時間,手伸向空中發令:「開始!」
他話音一落,青竹便一聲暴喝,跟頭牛犢子一樣,朝謝煊衝過去。他雖然只得十八歲,但富人家的孩子,從小養得好,除了還有些年少沒長開的單薄外,算得上是個高大的少年,比謝謝煊矮不了多少,在外面闖禍時,也沒少打過架,如果說只是撂倒對方,應該不算太難——至少在他自己看來。
但採薇卻明白,既然謝煊敢打這個賭,自然是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她默默看著衝上前的青竹,差一點撞上謝煊時,卻見對方微微側身,負在身後的右手伸出來,握住青竹一隻手腕,輕輕一扭,本來氣勢洶洶的少年,頓時哎喲一聲,倒在地上。
程展洵美和夢松都不忍直視般捂住了眼睛。
站在洵美旁邊的陳青山沒忍住,噗嗤一聲低笑出來,這笑容恰好鑽進洵美耳朵里。雖然自家弟弟丟人現眼,但被外人嘲弄,還是讓江三小姐很有些不爽。
她拿開手,轉頭朝陳青山瞪了眼,冷哼一聲,板著臉道:「很好笑麼?」
陳青山:「……」難道不好笑?
洵美又道:「你們這些丘八,除了會打架還會什麼?無恥!粗魯!下流!」說完一扭頭,又去看謝煊和青竹的戰況。
陳青山默默低頭看了眼自己今日的裝束,因為是跟著三少來拜年,他特地穿著竹布長衫,腳下是一雙黑布鞋,怎麼看都是斯文打扮。他斜了眼緊張兮兮觀戰的江家三小姐,默默挪開了兩步。這些富家公子小姐,真是一個比一個麻煩。
此時戰場上,已經被三次撂倒的青竹,再度爬了氣來。他身上的襯衣早沾滿了泥土,凌亂不堪,整個人雙頰通紅,氣喘吁吁,大冬天的出了一頭汗。相形之下,謝煊一身長衫紋絲不亂,表情也依舊氣定神閒。
青竹又是大喝一聲,這一回他用盡了全身力氣,朝謝煊一個猛撲過去,終於把人撞得後退了幾步。謝煊眉頭微蹙,在他抬腳朝他下盤踢過來時,兩手抓住他的腳腕一扭。青竹吃痛地哀嚎一聲,卻並不退縮,攥住謝煊的衣服,腦袋往他臉上撞去。謝煊丟開他的腿,偏頭避開。青竹跟失控的牛犢子一樣,拽著他繼續亂撞,邊撞還邊嗷嗷直叫。
這跟西班牙鬥牛似的場景,採薇簡直沒眼看下去了,轉過頭對程展小聲道:「程大哥,你給青竹教的功夫是哪一派的?我看著有點邪門啊!」
程展直抹汗,訕訕笑道:「別提了,四少爺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扎個馬步頂多扎半分鐘。」
採薇無語地搖搖頭,就這三腳貓的功夫,還整天喊打喊殺要跟人單挑,到底誰給他的勇氣?只能說是無知者無畏了。
不過青竹也不算是一無是處,雖然一次又一次被謝煊撂倒在地,摔得直叫喚,手上臉上也擦傷了不少地方,但並不退縮,剛倒地又馬上爬起來,再次往前沖。
也不知多少次之後,謝煊見他嘴角磕出了血,皺眉道:「行了,你贏不了的。」
青竹爬起來,啐了一口嘴角的血沫子,惡狠狠道:「時間還沒到!」
陳青山舉起手中的懷表:「還有三分鐘。」
青竹眼睛一鼓,大喝一聲,再次衝上前,緊緊抱住謝煊的腰,他雖然技巧欠缺,但一身蠻力不容小覷,謝煊被他這樣纏著,一時竟不能掙開,又不能真得下狠手,倒是讓他一時陷入了被動。
「妹妹,為了你的終生幸福,我拼了!」青竹用力吼道,腦袋頂著謝煊的胸口下方,使出全身蠻力,將他往後頂去。
謝煊被逼得節節後退,腳後忽然踢到一塊凸起的石頭,身體一下失去平衡往後倒去。眾人見狀,都睜大眼睛驚呼出聲,就連採薇都不禁暗暗呼了口氣。
但就在謝煊的腰彎在半空時,他那雙抓住青竹後背衣服的手,忽然用力,兩個人瞬間掉了個方向,一同往下倒去。
噗通一聲,青竹倒在地上,發出一聲痛苦的慘叫,而謝煊則穩穩噹噹地坐在他身上。
陳青山笑著長舒一口氣,眉頭一挑,舉起懷表道:「二十分鐘到!」
洵美惋惜地嘖了一聲:「就差一點了。」又轉頭朝陳青山沒好氣道,「有沒有這麼快啊?你是不是故意把時間縮短了?」
陳青山皮笑肉不笑道:「我就是故意把時間延長,你家四少爺也贏不了我們三少。」
洵美嫌惡地翻了個白眼,撇過頭。
謝煊從青竹身上站起來,朝他伸出手:「沒事吧?」
青竹看了他一眼,忽然抬手捂住眼睛,大聲嚎哭起來。
圍觀的人都嚇了一跳,趕緊上前看情況。
「是不是傷到哪裡了?」採薇憂心忡忡問。
青竹抽噎道:「妹妹,我對不起你!」
聽他這麼說,採薇鬆了口氣,用力拍了他腦門一下:「沒事就行,我這終身幸福要能指望你,一輩子也就毀了。」
青竹道:「我怎麼這麼沒用?」
採薇說:「你趕緊起來,這麼大人了還哭,丟不丟人?」
青竹手肘擋著臉,道:「我不起來,我這麼沒用,死了算了。」
一旁的謝煊沒好氣地拍了他一掌:「你有什麼好哭的?該哭的明明是我。」
青竹移開手肘,紅著眼睛狐疑看向他:「你哭什麼?」
謝煊冷冷瞥他一眼,訕笑道:「有你這麼個能惹事的大舅子,我不該哭?」
採薇聞言,不動聲色看了眼一臉冷硬的男人。忽然想到若是兩家聯姻,按著習俗,他得叫這個比他小几歲的毛頭小伙子一聲四哥。
不知為何,她竟然有點想笑。
青竹癟癟嘴,忽然想到什麼似的,止了哭,從地上坐起來,睜大眼睛道:「對哦,要是我妹妹嫁給你,我就是你哥。你以後得聽我的。」
謝煊皮笑肉不笑冷哼一聲,起身拍拍手道:「就你這點腦子和三腳貓的身手,以後少出去惹事,你們江家現在可就只剩一個女兒能賠給別人了。」
青竹紅了眼睛哼了一聲,道:「反正你要敢對我妹妹不好,我就找你拼命。」
採薇拍了他一巴掌:「三公子說得沒錯,你懂事點,別再闖禍,比什麼都好。」
青竹抿抿唇,小聲嘟囔道:「不會的,這次去了日本,我肯定好好讀書。」
謝煊默默看了看兄妹二人,道:「花也賞了,四少爺要切磋也奉陪了,我就不多留,以防打擾諸位。程大哥,麻煩你轉告江先生,日後有空再登門拜訪。」
程展連連應道:「好的好的,謝公子您慢走。」想了想,又對採薇道,「五小姐,我帶四少爺回房擦傷口,你送一下三公子吧。」
採薇點頭,朝謝煊笑了笑:「三公子,有請。」
謝煊看著她的眸光微微閃動,勾唇輕笑:「那就麻煩五小姐了。」
青竹被程展扶起來,看著謝煊和採薇並排走出月洞門的背影,忍不住大叫道:「謝煊,你不准欺負我妹妹。」
謝煊斜睨了眼身旁面色無奈的少女,沒搭理那還在哇哇直叫的少年。
等走了一段,青竹的聲音被拋在身後,採薇開口道:「三公子不要跟我哥哥一般見識,他年紀小不懂事。」
謝煊眉頭輕挑,笑說:「看得出四少爺心地不壞,只是被你父母寵壞了。再說誰沒有過年少輕狂的時候,等吃過幾次苦頭,自然就懂事了。」
採薇轉頭看他,笑盈盈道:「看來三公子是過來人。」
謝煊對上她的眼睛,那雙烏沉沉的眸子裡,藏著點意味不明的玩味。顯然他曾經在北京城的事跡,她已經有所耳聞。
他笑了笑,不置可否。
兩人一時沉默,快到前院大門時,謝煊又才開口:「五小姐就送到這裡吧。」
採薇點頭:「那三公子慢走。」
謝煊沒馬上抬步離開,而是側身對上她道:「五小姐,我謝煊也只是一個鼻子兩個眼的正常男人,不是什麼吃人的怪物。你大可不必如臨大敵。」
採薇好笑道:「三公子說的哪裡話?誰不知道謝家三少人中龍鳳一表人才,我高興還來不及,怎會如臨大敵?」
謝煊一雙狹長的黑眸意味深長地看著她,不緊不慢道:「五小姐能這樣想最好不過。」他頓了下,又笑了笑說,「若是你四哥有你一半懂事,江先生應該也就沒什麼好憂慮的了。」
說罷也不等她再回答,已經轉身朝門口走去。
作者有話要說: 立個flag,五一期間每天三更加快進度,做不到的話……那就做不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