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既然還在接狀子,自然這樁案子還沒有辦完了,三人站在對面望了一刻,司梁兩個安慰了蘇長越幾句,便一齊走回街邊的馬車,找了家館子用完午飯,再回去蘇家。
都累得半死,洗浴都沒勁了,各各倒頭便睡,直睡過半天一夜,到次日早上才醒了過來。
離著放榜還有將近十天,這時節里誰也不想再摸著書本,都是二十來歲的青年人,枯坐家中哪坐得下去,司宜春就充了領頭的,帶著另兩人天天在城裡亂竄。
亂竄的不只是他們,幾乎每家酒樓茶鋪里都可見候榜舉子們的身影,一言不合就開文會,這京城裡一年到頭,就數這幾天的文氣最盛,幾沖鬥牛。
三人組甚而遇到了直接在大街上鬥起文來的,只要不失控到武鬥,巡城的兵丁們也不管,由著他們鬧去。
「反正再過幾天,你們中的九成都得滾蛋……」
「你說什麼?!」
悄聲嘀咕的小兵丁冷不防叫一個舉子伸手抓住,嚇一跳,結巴著道:「我、我沒說什麼——」
「敢說就要敢當!」那舉子大喝一聲,「你說再過幾天我們都得滾蛋,是也不是?」
這小兵丁大概才當差不久,看著瘦伶伶的,也就十六七歲的樣子,也沒什麼武人的氣勢,弱弱地道:「……我沒有說都。」
「你這是承認說了!」舉子咄咄逼人,「我等好好在做文章,哪裡得罪著你了?你要出言詛咒?」
他說話時手一直抓著兵丁的衣襟沒放開,小兵丁叫他拎得不舒服,也有點脾氣上來了,道:「你們做文章我管不著也沒想管,但是你們堵在大街上,擋著路了。」
這一隊巡城兵丁的頭目原本走在最前,此刻皺了皺眉,走回來道:「這小子才當差,嘴欠了些,相公雅量,別和他計較罷。」
頭目知道有些舉子難纏,說這話已是示弱了,誰知那舉子卻不肯罷休:「就是我們一時不妨,占了些街道,他就能詛咒我們全都落榜了?假如我真應了這詛咒,我的前程他賠嗎?他賠得起嗎?!」
司宜春在旁聽著不禁翻了個白眼:「至於嗎?訓兩句得了,這麼沒完沒了有什麼意思,一個巡城兵丁還能保你個進士不成。」
蘇長越走在外側,當時與那兵丁擦肩而過,他原不欲管這閒事,因小兵丁的嘴確實欠了些,但見那舉人上綱上線到了這地步,忍不住了,出聲道:「我聽清楚了,他說的是九成,原也沒有說錯。」
舉人怒目瞪他,冷笑:「要你充什麼好人?都九成了,和『都』有什麼區別?你這意思,倒是我還冤枉他了不成!」
……
同他鬥文的另一邊的舉子們鬨笑起來,同他站在一邊的同伴們也面色古怪,終於有一個出了頭:「志柏,我們這回應考的有三千多人,照往年看,最終上榜的大約在三百名左右,十取其一,不幸落榜還鄉的可不就是九成嗎?」
這齣頭的是個熟人,正是會試那晚接司宜春話要排在他之前的那個舉人,三十來歲,名喚甘修傑,南直隸金陵人氏。
居然賭氣甩手便走了。
被晾在當地的甘修傑無奈攤手:「志柏這脾氣——好罷,我又得罪了他一回。」
「這等心眼比針尖大不了多少的人,得罪他又怕什麼!」司宜春接話。
被這一打岔,文也斗不下去了,兩撥人馬意已闌珊地分別散去,巡城兵丁們乘勢也忙走了。
甘修傑落在最末,向蘇長越等三人拱拱手:「告辭了,叫他們拖著我鬥文,鬧得我現在飯都沒吃,我得趕著去祭五臟廟了。」
司宜春忙邀他:「甘兄,我們也正要尋地方吃飯呢,一起便是,我請客!」
甘修傑跟先那幫舉子本也不是很熟,猶豫片刻,便欣然應諾,脫離了他們跟蘇長越等混到了一起。
四人尋了個酒樓雅座上去,考生們湊到一起,話題繞來繞去總免不了又繞回會試上去了。
司宜春張口就道:「我可比你們都有把握。」
梁開宇鄙視地斜他一眼:「因為你跟文聖許了願?」
司宜春哈哈拍他的背:「知我者,梁兄也!」
甘修傑笑道:「那看來我的把握也不小了。」
說笑一通,酒菜上來,幾杯酒下肚,話匣子就更打開了,蘇長越敬了甘修傑一杯,謝他先前出面幫腔,誰知甘修傑卻苦笑著連連擺手:「唉,不提不提,該我向賢弟道歉才是。才剛那個,是我妻弟,家裡的一根獨苗,被慣壞了,又加上新近才喪了妻,脾氣就更暴躁了些。」
原來還有這層淵源,三人明白過來,怪不得甘修傑先和那舉子說話的口氣不像一般友人。
甘修傑嘆了口氣:「對,拙荊三年前便亡故了。」
司宜春是嘴快,問出來之後就後悔了,不該戳人家的傷心事,忙道:「逝者已矣,甘兄也不要多想了。待這科考出,金榜題名,想續娶什麼樣的淑女都行,到時必是否極泰來了。」
「哪裡哪裡。」甘修傑連連擺手,「先那話不過玩笑,十中取一的機率,我們隸屬南榜,這中率又更低,除非文曲星下凡,否則誰敢言自己必中?我已這把年紀,又喪過偶,淑女云云,更是不敢妄想了。」
司宜春詫異道:「甘兄今年不過三十四五,正值壯年,哪裡來的這番感嘆?便是現在要續弦,從門當戶對的人家裡找個閨女也不難吧?」
三十多歲的男人是大了點,然而身上背了舉人功名,又不同了,那些待嫁姑娘們找個年歲相配的少年容易,但如何能保證這少年過個十年八年就必定能中舉?鄉試的難度可一點也不亞於會試,甚至更高,因為其錄取比例要更低些。
相比之下,許多人家自然更傾向於找個現成的舉子,只是這等美事多半也就想想罷了,因為能走到這一關的算著年紀多半都該成過親了,這麼一來,如甘修傑這般恰巧又喪偶的,正經該挺搶手來著。
甘修傑先叫妻弟甩了臉色,本就有點鬱悶,這會再喝了幾杯酒,酒入愁腸,醉意來得快,憋不住就把實話說出來了:「唉,不瞞賢弟,我去歲返鄉時,倒有人牽線介紹了一家,我與那位姑娘也相看了一面。我心裡本來中意,只是人家卻似乎不大看得上我,給的回話含糊著,說待我今科考過再說。」
蘇長越和司宜春不由面面相覷——他二人情況相似,在婚事上也是要等今科考過的,但他們是不論考過考不過,這親都是成定了;甘修傑相看的這戶人家,流露出來的卻是要候他成績如何,再決定婚事的意思。
講真,這在女家也許是考驗,但就男方的感覺來說,實在是不太好。
同意就同意,不同意便不同意,說個半截話這麼挑揀人算怎麼回事呢?
司宜春直腸子,當即就道:「這得是個天仙吧?否則我想不通哪來的這麼大臉面。嘖,話本里的公主選駙馬才能直接往進士里選呢。」
蘇長越敬他一杯:「甘兄不必介懷,榜上自有顏如玉。」
梁開宇跟著也敬了一杯:「就是,等甘兄上了皇榜,來提親的人得踏破了門檻,哪還輪得著那等勢利眼。」
甘修傑讓他們接二連三安慰得好了些,痛快幹了兩杯,重新笑道:「說的是,人家既看不上我,我也不必多想了,誰有空閒等他們『再說』去。托幾位吉言,我若真中了,跟他家也沒關係了。」
梁開宇道:「我們緊張難眠還罷了,你有文聖保佑的人,必在孫山之前的,擔心什麼?」
「我願是半夜裡許的,就怕當時文聖睡著了沒聽見——哎,不提了,再提我現在就該慌了,喝酒喝酒!」
一通把酒後,賓主盡歡,各自歸家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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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廿七日,清晨。
循例,會試的中榜榜文將會張貼在禮部門前的照壁上。
蘇長越等三人出門得已算早了,結果到了一看,禮部前面人山人海,大半條街都擁堵得水泄不通,比會試開考時的人還多——這裡面除了最利益相關的參考舉子外,還有一些指望著靠報喜得喜錢的閒漢及專來看熱鬧的百姓等,蘇長越等三人擠了半天也只擠到了外圍,再往裡就接踵摩肩,無論如何也動彈不得了。
司宜春不甘心,憋紅了臉,大喝一聲,低下頭來準備拿腦袋開路,蘇長越忍笑扯了他一把:「不用了,司兄,我爹以前帶我來看過這榜,貼得高,字也寫得大,我們在這裡就能看清了。」
司宜春鬆了口氣:「是嗎?我都做好擠破頭的準備了——還是有個懂行的人在好!」
他想擡起手拍拍蘇長越的肩,卻發現人流太擁擠了,連這個動作都做不到,只得罷了。
這時踮腳去看,可以看見照壁下那一圈位置倒是空著的,看來禮部早料到了這番場面,事先就調了軍士持著長/槍,把那一圈守衛住了。
外面的人還在不停趕來,長街越發擁擠不堪,這時候倒也不需維持什麼秩序了——太擠了,便是誰踩了誰的鞋,或是誤搗了誰一拳,也沒法還手鬧起來,頂多胡亂罵一句就罷了。
萬眾期盼里,終於,禮部的朱紅大門打開了。
神聖的榜文緩緩展開,榜文書寫好捲起時是從第一名往後卷,現在展開第一個露出來的就是最後一名。
「司宜春,司宜春是哪個?!」口快的立即嚷嚷起來。
「……」
司宜春左右張望,夢遊似的分別向梁開宇和蘇長越道:「梁兄,小蘇,你們快掐我一把試試,我好像還沒睡醒。」
蘇長越和梁開宇自然也見著榜上的名字上,俱是精神一振替他開心,蘇長越難得起了頑心,被梁開宇擠眼一示意,配合地提起來腳,一左一右,分別跺向他腳背。
「呼!」
蘇長越還留了點力,梁開宇可沒客氣,這一下差點把司宜春從人群里跺跳起來,不過他倒是完全醒了神,嘴一下子笑得合不攏了:「哈哈,哈哈……」
光曉得笑了,說不出別的話來。
他們這裡一耽擱,榜文展開得更多了,眾人現在發現其實根本都用不著擠到前面去看,每出來一個名字,都有人大聲念出來,這些名字一波一波地往外傳,不時在某處激起歡呼。
梁開宇的名字出現在了第二百八十八名上。
甘修傑出現在了第一百九十六名上。
甘修傑沒跟他們在一起,這場面也沒處找去,司宜春就只有哈哈笑道:「甘兄這下不愁了,只等著媒人踏破他家的門了!」
他們都稱心如意了,剩的只有一個蘇長越,饒是他再沉得住氣,這時也忍不住屏息了。
雖然他年紀最輕,在幾人里算壓力最小,這一科便不中也不很要緊,但既然來考了,便沒有不盼著中的,司宜春成天把「大小連登科」掛在嘴邊,其實天下讀書人,沒有幻想過這一幕的當真是少……
司宜春和梁開宇互相激動過後,也重新瞪大眼睛尋找著新出現的名字。
榜文越往前展開越少,氣氛越緊張,漸漸連讀榜的人都沒有了,仍未發現自己名字的人把有限的希望賭在更有限的榜文上,焦灼得恨不得能變出支筆來,自己把大名往榜上一加。
第一百名……
第六十名……
第二十名……
第……
「第十二名,哈哈哈!」司宜春仰天長笑,口水都噴出來了,「小蘇,你可太能幹了!太給哥哥長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