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明光和端姐兒想看的柿子樹長在沈少夫人的田莊邊上,一共七八棵的樣子,長在一處,端姐兒十分有興趣,打數天前發現了以後,天天都要來看一遍。
此時柿子已經成熟,低矮處的累累果實都已讓莊子上的人採收了,只剩零星幾個長得太高的,或位於陰面熟得晚一些的仍掛在枝頭,這兩天陸續紅成了一個個小燈籠,本差不多也能收了,但因端姐兒喜歡,便特意沒有採摘,留在枝上給這位小嬌女賞玩。
珠華依著丫頭的話一路尋到了后庄,果見葉明光和端姐兒站在樹下,稍遠處跟著兩個丫頭和端姐兒的奶娘,而除此之外,卻還多了一個珠華不認得的陌生中年人。
葉明光和端姐兒仰著頭正和他說著什麼,這陌生人大約三十七八歲,相貌平凡,穿著交領短褐,手裡拿著一把鋤頭,鋤頭上帶著一點新鮮濕潤的泥土,似乎剛才還在翻地,單這麼看,好像就是個普通的田莊農夫。
但珠華確定他不是。
因為農夫不可能有他那麼白淨的皮膚,他扶在鋤頭上的手掌,連一個操勞的裂口都沒有,更別提他腳下還穿了靴子——雖然是樣式最簡單的黑布口靴,但農夫下田,絕不可能捨得穿這種鞋,根本備不住磨損的。
這個時代的階級差別,有時候會很鮮明地反映在外表上,想弄錯都難。
「姐姐。」
「珠姐姐。」
發現了她的到來,兩個小的擡頭一起喚她。
珠華笑著走到近前,有點遲疑過後,還是向著那中年人蹲了蹲身,端姐兒年紀雖小,豪貴之家出來的,見了她的動作,不等她問出聲,已經主動先給介紹:「珠姐姐,這是我大舅舅。」
大舅?沈少夫人有兄弟來金陵了?不對呀,沈少夫人的的兄長是平郡王世子,這種王位繼承人同樣也受到不能擅離封地的律令約束,怎可能忽然跑到金陵城裡來挖地。
這應該是隔了房的遠親了,而且是不知隔了幾道彎的那種——略近的一些,地位都低不了,多半也都在封地里關著呢。不過端姐兒叫得這麼親熱,看來雖是遠親,兩方處得關係應該是很好。
端姐兒認真地又給另一邊介紹:「大舅舅,這是我珠姐姐,也是葉哥哥的姐姐。」
中年人扶著鋤頭,含笑點頭,道:「小姑娘不必多禮。」
珠華直起身來,心裡猜測著這大舅打哪裡冒出來的,應該和徐世子沒什麼關係,不是一道來的,他這裝扮,像是耕田耕了有一會了。珠華目光巡梭著,很快尋到了旁邊有翻動跡象的一塊田地——距離不遠,只和這邊隔了一條田壟,不過田壟中間卻豎了一塊石頭。
沒來田莊之前,珠華也許不認得這是什麼,但現在她很清楚了,這是界石,豎在這裡就表示著石頭以外的田地已經是別人家的了。
她心裡有了數,沈少夫人的親戚,田地和沈少夫人的挨在一起很正常,看來是人家正在體驗生活,忽然見到兩個小輩嘰嘰咕咕地來,所以就停下手裡的活,過來一起說話了。
端姐兒上前兩步,牽起她的手問:「珠姐姐,是娘來讓你叫我們回去的嗎?」
珠華回神,低頭笑道:「沒有,是你爹爹來了,他和你娘有事商談,所以我避出來,來尋你們玩一會。」
珠華哄她:「不會的,都沒有見過端姐兒,怎麼會走。」
雖然徐世子一句話暴擊的技能點太高,可能沒幾句話就要被沈少夫人趕出去了,不過女兒在這裡,他總是要看過才走吧。
端姐兒就甜蜜蜜地笑了。
邊上的下人們也很開心,相視著露出笑容來。近身伺候的都知道沈少夫人是為什麼來了莊上,雖然沈少夫人沒拿下人撒氣,但主人鬧不和,下人總是要跟著有點膽戰心驚,現在徐世子追了過來,兩人和好有望,自然是最好不過了。
端姐兒又和她獻起寶來:「珠姐姐,葉哥哥好聰明,大舅舅問他的問題他都能答上來,我哥哥還常被考倒呢。」
珠華瞭然:原來先前是在考效葉明光,這倒也尋常,這時候凡念得起書的人家,長輩見子侄,問讀什麼書大概就和後世問「吃飯了沒」一樣,是必問必答題。
中年人搖頭失笑:「泰然將來是從武的,不好類比。不過,明光這份聰慧,確實世所罕見,應該有家學淵源的緣故,不知令尊是?」
葉明光道:「我爹爹早就去世了,我讀書是姐姐、二表姐和先生教的。」
珠華嚇一跳!
這安利可賣得太虛假了,她哪教得出這種神童來?葉明光的進度現在已不知超越她到哪裡去了,她領他替她吹噓還把她排在最前面的心意,可人家要也考她兩個問題,她立時當地就要露餡呀!
忙道:「沒有,沒有,我只是看著光哥兒不要偷懶而已,書都是請的先生在教,小時候舅舅家的表姐也帶著我們學過一陣子。」
「女子也都讀書,可見是書香之家了。」中年人口氣讚賞地道,「這麼說,你們如今是隨母親寄居在舅家了?不知是哪戶人家?我也許知道。」
珠華摸摸葉明光的頭:「我大舅舅現任應天府推官,不過,我娘也已經去世了,如今只有我和弟弟依著舅舅住。」
中年人凝神片刻,輕「咦」一聲:「你父是葉安和?」
「你父親是個有能為的清官,只是去得過早,可惜了。不過如今他有後人如此,也是後繼有人了。」
中年人和緩地撫慰了兩句,然後便向端姐兒道:「我們去尋你父親吧,既碰上了,我也當見一見。我們走慢一點,等走到了,他和你娘的事正差不多該商議完了。」
端姐兒本就惦著回去,聞言便點點頭,鬆了珠華的手,轉而由他牽著,慢慢一路往回走。
珠華牽著葉明光跟在後面。
她心裡對這中年人還挺好奇,看他提起徐世子都沒什麼巴結之意,可見應該不是落魄貴族,但往金陵城裡巴拉一下,就她所知道的那些個人家,又實在和哪一家都對不上號去。當面不好探問,想解開這個疑惑,只能等他和徐世子說話時,她悄悄問一下沈少夫人了。
一行人走至半途,剛遙遙望見前方的所居屋舍,徐世子大步迎上來了,他到眾人面前站定,剛沖著中年人躬身行完禮,端姐兒就撲上去了。
「爹爹!」
她歡喜不已,乳燕一般扒著徐世子的腿讓他彎腰抱進了懷裡。
「乖寶,爹爹想死你了,你想不想爹?在這裡住得習不習慣?用飯香嗎?」
徐世子照著女兒的臉香了一口,又連聲問了一串問題,把端姐兒樂得格格直笑,父女兩個鬧了一會,徐世子把她放下來:「乖寶,你先回去,爹爹有事和你大舅舅說,等忙完了再來看你,好嗎?」
端姐兒脆聲道:「好!」
徐世子便邀著中年人往別處走去了,珠華呆呆地看著他們走遠——雖然這短暫的會面中,徐世子和中年人幾乎沒有說話,但從一點舉止里已經顯露出問題來了,徐世子見中年人要躬身,中年人並不還禮,只是微笑而已;現在兩個人一道離去,仔細觀察的話,徐世子始終錯後中年人一步的距離,這就算是平郡王世子親至,徐世子也不至於執禮如此吧?
是平郡王本人還差不多。
——所以這難道也是個王爺?可金陵城裡沒有封過王啊,這是舊京,怎麼可能封給哪個親王做封地。
中年人就只是個普通人而已。
身後還跟著下人,她不好冒昧問端姐兒,只能揣著一肚子納悶,忍著走到沈少夫人居住的大屋裡。
屋裡一個丫頭也沒有,沈少夫人臉色繃得緊緊地坐著,看到端姐兒,她的狀態才鬆弛了些。
端姐兒上去,依著母親的膝蓋,快活地說起徐世子來了的事,沈少夫人勉強露出笑容應和著,端姐兒正開心沒看出來,奶娘早已留意到了,心裡叫苦,怎麼似乎看著又是鬧起來的樣子。
守著端姐兒說了幾句,她忙上去,小心翼翼地道:「姐兒,你餓不餓?我才聽說廚房做了新鮮的奶果子,少夫人似乎有些累了,我們去吃果子,等會兒再來好不好?」
端姐兒在外面跑了兩趟,小肚子裡確實有些空空的,就點頭應了,懂事地讓沈少夫人休息,又要拉珠華和葉明光一道去吃果子。
珠華隨口扯了理由推辭了,只讓葉明光和她去。
小孩子們出了門,珠華終於可以問一問沈少夫人了:「莫非是世子爺又惹少夫人生氣了?我剛才在路上碰見他了,似乎他的臉色還好。」
沈少夫人冷笑:「他當然好了!」
得了,又崩了。
珠華只好勸道:「少夫人消消氣,世子能從城裡過來看望少夫人,也算是有心了,若是又說了什麼不中聽的,少夫人只當他笨嘴拙舌,不會說話,別和他計較,更不值當往心裡去,白把自己氣著了,他恐怕還不知道,何苦呢?」
「誰和他計較了。」沈少夫人恨恨地道,「他也沒說什麼,進來站了不到半刻鐘,聽說皇兄來了,立馬就掉頭出去了,哪裡管我的死活——你還說來看望我,我哪裡有這樣的臉面,要不是他要和皇兄碰頭,我就在這裡住到明年,只怕也想不起我來!」
原來這回不是話多說錯了,而是話少晾著沈少夫人了——
等等。
珠華微張了嘴,她聽到了什麼?
皇、皇兄?!
沈少夫人的兄弟,不管遠得隔了幾房幾輩,也不可能姓到「黃」去吧?
珠華很有點暈暈的,這回她要再對不上號,就白穿了幾年了。
這金陵城裡,確實住著一位沈少夫人的堂兄,未曾封王,然而地位又勝過所有有名號的王爺。
因為他是一條潛龍。
——當今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