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亂無章的收拾中,李全來催了幾遍,催得張興志煩躁得不得了,劈頭要罵,李全面上賠罪說好話,心裡並不怕他,仍是一直催促,張興志無法,只得轉而再去催下人們,下人們被催得逃荒一樣,根本核對商量不及該帶哪些東西,胡亂著往車上搬,搬了一堆算完事。
張興志啃著個包子趕到大門口的時候,要出行和送行的其他人都已經在了,以張巧綢為中心點的送別圈氣氛比先前還要沉重悲痛,不像送行,堪比出殯。
這種情形下,負手站在一邊的張推官被對比得像個劊子手,站在他旁邊矮了一大截的珠華則像個小劊子手,這甥舅倆,一個腦門上貼著「冷血」,一個腦門上寫了「無情」。
珠華的外貌更無害些,但她的表情彌補了形象的不足——因為張推官只是沒表情而已,她卻是笑嘻嘻的,眼睛彎彎,滿臉興味,只差摸出把瓜子來,幸災樂禍之意一覽無遺。
珠華是故意的,就她來說,其實不覺得張巧綢被送到鄉下兩年是多嚴重的懲罰,也不為此波動多少情緒,但既然張巧綢表現得好像不是去鄉下,而是下地獄一樣,那她不配合一下,豈不白費了她一大早被亂糟糟的人聲吵醒,特地跑來送的這趟行?
她的演技還不錯,因為張老太太餘光里瞄見她,臉瞬間就僵了,沒空也不好說她,只能扭了臉,加倍可憐自己的女兒,摟著張巧綢哭道:「我苦命的巧巧啊……」
張興志直著脖子,把最後一口包子噎下去,拍著心口道:「我的娘,噎死我了——巧綢還哭啥呀,這死催活催的把我催出來,倒又不走了?」
張推官上前兩步:「這就走了。巧綢,上車罷。」
張巧綢的哭聲停了片刻,從張老太太懷裡□□,迷濛著紅腫的眼睛望向面前的宅院,要離開這錦繡叢的無邊恐懼剎那將她淹沒,她如溺水般,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響,人向後便倒,似乎真要抽過去了。
張老太太嚇得不輕,死死抓住她胳膊扶住了她:「巧巧,巧巧,你怎麼了,你可別嚇娘啊!」
珠華踮起腳尖圍觀——裝病?呃,好像不像,張巧綢要有這麼精湛的演技,當初就不會被她一眼識破嚇跑了。
張巧綢整個癱在張老太太身上,臉色慘白,張老太太抱著她胡亂喚了好一會,才把她喚得有了回應,打牙縫間擠出幾個字來:「我、我不回老家……」
「好好好,不回,不回!」張老太太沒口子地答應,轉頭就盯住張推官,嘴唇劇烈地顫抖著,「老大,我知道你心狠,我也不求你了,可是你看見了,巧巧都這樣了,你總該讓她緩兩天吧?緩兩天再走,這你總不會也不答應吧?」
張老太爺被這突發事件弄得呆了片刻,反應過來後愁眉苦臉的,向張推官道:「老大,就讓巧巧先留兩天罷,這總不能病著叫她上路啊?大夫呢,快去請個大夫來。」
張興志精神了——哈哈,他就說嘛,這後娘哪是個善茬,原來在這兒等著呢,說什麼緩兩天,這一賴下來,還能有走的時候?他不用跟著去吃風了,太好了。
事關未來,張興志忙殷切地看向張推官,就等著他金口一開,吐出個「好」字來。
珠華也看向張推官,等著看他如何處置。
眾人矚目里,張推官薄唇微動,欲待說話之際,忽地若有所覺,目光一凝,往隔壁宅院看去。
隔壁大門處有人影晃了晃,須臾,轉出來,原是一名同張推官差不多歲數的中年男子,衣裳也和張推官穿的一樣,青袍公服,胸前繡展翅鷺鷥。
張推官迎上去拱手:「趙大人。」
雖說各自劃分了管轄範圍,但實際日常中不可能真那麼井水不犯河水,總有矛盾衝突處,碰上政敵互相扯後腿也不鮮見,同一言而決的推官比起來,總是不那麼愜意了。
趙通判打了個哈哈,熱情地迎上來:「張大人早啊!」
——他不是真跟張推官的關係有多好,純是因為先前縮在自家大門裡,偷看人家熱鬧看得正起勁來著,這一不留神被抓個正著,未免汗顏,只得故作個熱乎的樣子出來。
既然已經被發現,再裝沒事人就太刻意了,再者,趙通判也實在好奇這到底鬧的哪一出,看模樣是送行,可正常送行不過依依惜別而已,哪至於搞出這如喪考妣的場面來?
他便直接問道:「張大人有家眷要遠行?」
張推官當然發現了同僚眼中的八卦之光,這些日子以來,他承受最多的便是這種目光的洗禮。
旁邊的張老太太已在呼喚丫頭,張羅著要把張巧綢弄回去了,張推官聽著響動疲倦又不耐,下了決心,道:「不怕大人見笑,是我治家無方,出了不肖之人,只得送回老家去,令其反省。」
張推官沒說具體事宜,但響鼓不用重錘敲,似趙通判這般官場上混的人,難道還需要一五一十和他扳扯清楚?聽話聽音,有這一句,就足夠趙通判明白前因後果了。
他望向張巧綢的眼神中充滿了驚訝與稀奇,看一下又轉看珠華——他當然不認識珠華,但珠華身上的傷處是很好的身份標示,很容易可以猜出她就是苦主。
他看一看珠華又轉回去看張巧綢,雖然兩個年紀小,也是女眷,張推官沒有細說的意思,他不好出言相問,為了滿足好奇心,只能自己這麼看著,目光來回倒騰了好幾遍。
珠華很坦然,趙通判第一次看她的時候她還像模像樣地屈了屈膝,之後就挺直了背脊安靜站著。對於張推官能把話說到這個地步,沒再試圖猶豫著和稀泥或倒退回去,她很滿意,因此也不打算發言。
張巧綢的感受卻是大不一樣,她被這麼看著,感覺自己好似變成了地溝里的老鼠,又好似別的什麼髒東西,不能見人,不該見人,卻被硬生生丟到大街上,扒衣剝皮,讓烈日照著,萬人指著,那種心臟都要痙攣的羞辱感從頭到腳將她密密裹著,讓她恨不得立刻在地上挖個洞鑽進去,這一輩子都再也不要出來。
這一刻,張巧綢才終於明白她到底幹了什麼,以及她幹的事對她會有什麼影響——在張家有張老太爺和張老太太罩著,別人知道了她的所為也沒人敢當面說她什麼,張老太太還一個勁安慰她,一定會保住她,只要她肯給哥哥瞞著,扛這一時冤屈,以後她想要什麼都可以,萬事都會順著她。這些源源不斷的話語給了她很大的錯覺,開始知道珠華死掉後的那些害怕慢慢不見了,也不以為自己做的事有什麼大不了的,甚至還有一種她為了哥哥真的受了委屈的感覺——
可在此時,面對著一個陌生人那種看殺人兇手似的目光——他的目光沒有任何問題,他就是在看一個這么小年紀就敢於殺害親人的兇手,但正是這種正常令張巧綢受不了,說起來有點白蓮花,但在張巧綢來說,她還真是頭一回認識到了自己原來是個這麼可怕的人。
她接受不了。
也承受不起。
這種被迫把心肝挖出來示眾的感覺太恐怖了。
——這還只是一個人而已,要是她硬賴著留下來,別人都知道她是個這麼壞的人,都拿這種眼神看她,她還怎麼活下去?
她先前也嚷嚷過幾次要沒臉見人了,可此時才真正地體會到,沒臉見人到底是個什麼樣的感覺。
她什麼也想不了了,她現在只有一個迫切的念頭:離開這裡,離開這裡,找個沒人認識她的地方藏起來!
張巧綢的目光盯上了停在幾步之遙外的馬車,好似看見救命稻草,一把推開了張老太太,逃命一樣猛地向前奔走,連滾帶爬地上了馬車,死死抓住車簾,喊道:「走,快走!」
這展開令眾人有點措手不及,還是張推官最先回過神,這結果正如他意,他也不管張巧綢怎麼突然又願意走了,馬上轉向張興志:「行了,別耽誤了,你們快走吧,路上謹慎些,一路平安。」
「……」張興志有氣無力地哼了聲,老大不樂意地往後一輛馬車走去。
張老太太險些被推了個跟頭,好容易站穩了忙向前奔,要去掀開車簾,著急地道:「巧巧,巧巧你怎麼了?」
張巧綢哪肯露面,在裡面抓著車簾不放,嘴裡只是叫嚷:「我不要留在這裡,走,快走!」
張老太太不死心,還要拉扯,張推官使個眼色,幾個運送包裹出來的丫頭婆子忙上前,一邊勸一邊把她扶開。
晨風裡,車輪吱呀開始轉動,駛向碼頭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