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珠華一點也不歡迎這對客人,但人已經登了門,有那層菲薄的親緣關係在,曾鬧得再不好看珠華也不能直接在雪天把人趕走,只得命請了進來。
蘇長越去前院見張芬的夫婿高志柏,珠華穿戴好了,在後院迎候張芬,她心裡仍是揮之不去的訝意,等到張芬帶著個丫頭,真的在小荷的引領下走進來的時候,忍不住先上下把她打量了一遍。
張芬成親的時日比珠華還短些,穿戴上還不錯,和在張家時差不多的光景,外罩的羽緞披風取下來後,頭上插的,手上戴的,一樣不少。
珠華注意到,她坐下來時有個用手護著小腹的先行動作——其實珠華已覺得她小腹似乎有些突出,但因幅度很小,不是側身時都看不太出來,因此沒有第一時間朝有孕那方面想。
不過加上後來那個動作,就再不容錯辨了。
珠華的心情一時間很有些複雜。
她和蘇長越該做的事沒有少做,但基本上沒有討論過孩子的問題,大概是因雙方有一個未出口的默契:覺得她還小。
珠華自己的思路很簡單,就是覺得她這具身子才十六歲——現在十七了,太過稚小,生育這件事,如果能到二十歲以後才最好,或者至少拖兩年。她一度有動過避孕的念頭,這時代也是有辦法的,但最終還是掐滅了,主要是辦法太麻煩,就算蘇長越願意配合,沒有專門出售相關器具的所在,她得自己天天收集魚鰾去,那也太古怪了。
所以還是順其自然算了。
至於蘇長越,她有時搞不懂他在想什麼,蘇家現在的家事都是她在管,屬於蘇家的那部分家產蘇長越也全交到了她手裡,每月大小帳目全是她在算,她說蘇長越才聽一聽,不說他從來不問,由著她辦。但珠華可以感覺到,他這麼撒手的原因不是信任她足夠有能力,可以把這一切做好,而是——你隨便怎麼做,砸了沒事,有我。
大概五歲在他那裡是很大的差距,也可能是他長兄當習慣了,總之他就是把她當小孩子在縱容——咳,某特定時刻除外。
表現在孩子的問題上,就是他一點也不急,偶有提及都是話趕話正巧說到那裡了,也是一掠而過,沒正經商談。
珠華當然更不急,但她不得不承認,在看見張芬有孕的這一刻,她默默地有點眼熱了。
成親比她晚的都有了,她還每月按時換洗。
該不會是她一直想著孩子最好晚兩年來,給自己的暗示下多了,才一直沒有信吧?
「四個月了。」
在她胡思亂想間,張芬顯然意識到了她的目光所在,主動給了準確信息。
有點奇怪的是,從這個時間段算,她幾乎是進門就見喜,這擱在一個新媳婦身上是很值得吹噓一下的事了,張芬的性格也不是懂得謙遜的,但她說起來時,神色之間只有一絲喜意,更多的卻是疲倦和焦躁,眉目之間都晦暗著。
她這副樣子一看就是有事,珠華不想問她,只讓人上茶,但看她一個孕婦凍得嘴唇有點發烏,到底看不過去,又找了個燒得熱熱的手爐給她,再把熏籠移到她旁邊去。
張芬一盅熱茶喝下去,捂著手爐,熏籠烤著,整個人總算多了些活泛氣。
珠華萬沒想到她的話匣子能打得這麼開,拉都拉不住,只剩下了旁聽的份。
她首先聽出來的是:「……三表姐,你是今日才到京城?」
她還以為張芬是有別的緣故早到了京城,只是一向同她不睦,所以沒有來找她;但聽她一開口就抱怨路途遙遠,她的腰都要累斷了,顯見是長途跋涉之故——這就可怕了,因為這意味著張芬在將三個月胎氣剛穩的時候就踏上了路途,這時候的行路可比不得後世,兩京之間隔這麼遠,就算一路都是車船一個孕婦也很難吃得消,這麼幹簡直是作死。
張芬點了頭:「背運透了!都快到了,還趕上了落雪,風能吹進人的骨頭縫裡,京城這鬼地方真不是人呆的地兒。」
她不知是累得顧不上形象了,還是嫁了人整個人放開了,做姑娘時那點精分勁全不見了,開口只剩了一股直截了當,說實話,跟她以前總端著個不倫不類的架子比倒是不那麼招人煩些。
不過這同時反映了,她的婚後生活大約不那麼愉快,不是受了磋磨,誰會變得這麼快呢。
不用珠華問,張芬跟著竹筒倒豆子般,自己全把說出來了,不過她說的當然是偏向自己角度的,婆婆丈夫繼子妯娌父親,全是對不起她。
「動不動說我小家子出來的,規矩粗疏,好像他家是什麼公侯名門一樣,兒子不過中了個舉人,老封君的架子擺得足足的,請安用飯全是固定時辰,晚一刻都不行;要把兩個小崽子交給我,又不放心,天天拘了我去跟著她學帶孩子,兩個小崽子精怪得不得了,在老太太的跟前就乖巧,到我這裡就搗亂,我聲音略大一點,掉頭就跟老太太哭說我罵了他!」
這是說高家老太太和繼子的。
珠華打了個對摺聽,張芬跟馬氏學出來的一色愛貪小便宜,高老太太要說她沒規矩,真不算說錯,不過一嫁過去先做了娘,要面對原配留下來的兩個兒子,這上面張芬有委屈,也大約是真委屈。
但自己選的路,跪著也只好自己走完,當初甘修傑倒是喪妻無子,可誰讓她拿錯了身段,再後悔也回不了頭了。
「家裡沒比我強上多少,一個秀才女兒,一個她爹做著什麼巡檢,都提不上檯面,也瞧不起我,我有一點不順她們的眼,就開始說起二爺前頭娶的那個,誇得花一樣,我就不信那個真在的時候能跟她們那麼好,還不是為了打我的臉!打我查出來有身孕,老太太是肯消停了,她們的酸話卻更多了,眼氣我們這一房的子嗣多,」張芬說著,摸了摸小腹,恨恨地道,「又沒花用她們的錢養,等我的兒子出來,我天天抱著去她們面前晃去,氣死她們才好!」
這是說妯娌的。
還沒完,還有抱怨高志柏的:「除了新婚那幾日,白日再難見到他的影子,不是這裡會文,就是那裡參加什麼詩會,我受了他家裡人的氣,和他抱怨不著不說,他要在外頭有了不痛快,回來了倒過來還給我擺臉色,多問一句就說我『婦道人家,懂得什麼』,嫌我多嘴。什麼也指望不上他。」
珠華眨眨眼,驚訝地終於插了句話:「——你說什麼?二舅舅不是回老家去了,怎麼還能來問你要錢?」
張芬一盅茶喝完了,把茶盅往旁邊一推:「倒茶。」
小荷站著,聽這一大通家務事有點聽暈了,愣一下才反應過來,忙提起茶壺給她倒滿了。
張芬又喝一口,這才接著道:「唉,是這樣——」
原來當日張興志回應城時,張推官念著同胞兄弟之情以及兩個侄子,還是最後給了一筆錢,讓張興志拿著回去不管是買幾畝地也好,還是自己想法盤個鋪子做個買賣,總之一家子是能過下去的。
但張興志不知怎麼想的——這是張芬的話,珠華認為就是好逸惡勞慣了,居然把這錢拿去放印子錢了。這行當來錢確實快,但豈是一般人能做的,張興志雖然有個做官的哥哥,然而張推官調到山西去了,天高了皇帝都遠,何況一個五品官,張興志又離家了好幾年,人面都不怎麼熟悉了,他找的那個團伙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裡,坑起他來毫不含糊,張興志的銀子放出去,才只拿到了第一個月的利息,剩下的就全讓人一卷而跑了。
張興志傻了眼,跑去報官,這種地下錢莊似的組織原就不受律法保護,縣令看在張推官的面子上口頭答應了下來要追討,卻沒一絲實際行動,張興志等了一陣無法,他這麼快把長兄給的錢弄沒了,不敢去找張推官求救,想來想去,想起女兒嫁得出息,就寫信到金陵問她討錢來了。
張芬知道了來龍去脈氣得半死,但廢物的是親爹,娘家一家子等米下鍋,她不接濟又能怎樣,坐視親爹娘餓死不成?
就從嫁妝里挪用了一點捎回去救急,可是張興志這輩子就沒正經幹過什麼事,只曉得坐吃山空,這救急有一就有二,張芬總共嫁到高家也沒多久,很快高老太太看不下去了——婆家不打媳婦的嫁妝主意是一回事,可這不表示媳婦就能把嫁妝一點點再拿回家去,那當初何必陪過來?這不是耍著夫家玩嗎?
張芬自己也心疼,順勢就停手了,張興志再寫信來要的時候,張芬就訴苦,說在婆家日子不好過,受婆婆管束,不准她再接濟了云云,未料到張興志窮急了無法,居然表示他要攜一家子再回金陵來,靠著張芬吃飯!
這下把張芬嚇的,簡直魂飛魄散,她當初跟著爹娘一起吃用張推官的不覺得什麼,以為天經地義,還正經把自己做官小姐看,但輪著張興志來啃她,那情況就不一樣了——就算是親爹,她也不情願啊!
這要真來了,她這樁婚姻還保得住嗎?她肚子裡雖然揣了個金孫,可高志柏這一房已經有了兒子,又不很缺子嗣,這道護身符護著她少受些高老太太的挑剔罷了,再要庇護娘家一大家子來混吃混喝,萬萬辦不到。
然而張興志執意要來,她也攔不住,愁得天天吃不下睡不好之際,天無絕人之路,轉機出現了:甘修傑當初成親的時日緊,依程序,他要先返鄉告知父母,待父母同意後,再回京去把王大小姐接回家來完禮,這麼一套都走完的話來不及,就省略了第二道程序,直接在京里成了親,說好了待到年下過年節時,提前請幾日假,到時候再領著王大小姐返鄉拜見父母,在家裡過年。
高甘兩家是鄰居。
甘俢傑快要回來的消息,高家很快也知道了。
別人猶可,畢竟甘修傑是正常續弦,高老太太除了嗟嘆兩句女兒早亡,享不到如今的福以外,也不能怎樣;但高志柏對此非常的心意難平。
甘修傑中榜他落榜是一件,甘修傑的填房是侍郎高官的女兒,他繼娶的卻只是個普通平民之女是另一件。
總之,夫妻兩個各有各的不痛快,張芬是不敢迎接一大家子的依附,高志柏則是則是不願看見原本差不多層次的前姐夫攜美眷衣錦還鄉,理由各有不同,心緒繞來繞去歸到了一起:都不樂意在家呆著了。
於是省略若干同家裡的拉鋸過程不提,最終,高志柏打著提前上京備考明年會試的名義,帶著有孕的張芬在年底離家北上了。
珠華由頭聽到尾,嘆為觀止:這得是多麼任性的兩口子啊。
作者有話要說: 男主去年中的那一榜會試是加開的恩科,他真正該考的是再前一年,當時因為皇帝崩了被取消了,按那個算,再到明年是隔了三年沒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