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
十一月末,細雪紛飛,魏國公府里的樓閣亭台皆是一片飛白。
「……褚太太,真不是我藏私,明光因他舅舅調職,忽然沒了著落,才在我們府里借住了幾個月,我看他是個用功刻苦的好孩子,日日手不釋卷。但是說到什麼特殊的學習秘訣,我就真不知道了,一定要說的話,大概就在一個『勤』字上吧。」
徐世子披著蓑衣從外面回來,站在窗下聽了片刻,搖頭嗤笑,先轉到旁邊耳房裡,由跟上來的丫頭服侍著解下蓑衣,脫了木屐,倒了杯熱茶一氣喝完,搓了搓手,出來走到東廂去玩了一會裹成球的小兒子,聽到外面傳來送客的動靜,透過雕窗一看,兩個丫頭簇擁著那褚太太走了。
徐世子照著兒子的大腦門親了一口,把兒子交還給奶娘,大步出門,拾階掀簾進去正房。
「瞧你說得真的一樣,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明光的先生。」
「這些人非追著我問,下雪天都走了來,我有什麼辦法?不給個說法且有的歪纏,又不好直接攆了。」
沈少夫人坐在炕上,沒好氣地白他一眼,「你也別說我,打量我不知道誰這幾天在外面一口一個『我們明光』地炫耀,也不知明光和你們徐家有什麼關係,不過借住一陣子,就變成『你們』了。」
徐世子嘿嘿笑道:「我這不是稀罕嘛,我看明光秀氣得和個小姑娘似的,和端姐兒都能玩到一塊去,哪想到他這麼能幹。再說,也是那些人非要問我。」
說到葉明光會借住在魏國公府這事,裡頭有一段緣故。
話說七月中張推官接到了朝廷敕書,果然是要調他往山西去,這是已有準備的事,張家並不忙亂,就有條有理地收拾起來。
張推官找著葉明光談了一談,從張推官的心思論,他仍舊想把葉明光帶著,養這麼些年,無論如何也是養出感情來了,鍾氏也很捨不得他。
但葉明光感激之餘,堅定地表明了態度,他就是要往京城去找珠華。此時他已考過縣試,得了第一個縣案首,一個在科舉上已取得一點成就的人,和一個普通開蒙學童的分量是不一樣的,何況他要和至親團聚是合理要求,張推官勸說了兩句不奏效之後,只得罷了。
其後珠華的書信寄到,她在京城替葉明光連房子都買了,這件事就更是定下來了,張推官見那房子的地段買的又巧又好,便也釋然,去找親家汪知府,把葉明光託付給他。
候考府試的親戚家孩子要借住一段時間,汪知府本是很樂意的,但他先前曾托人往吏部打聽活動,知道浙江那邊因有人丁憂,將有一個合適的缺空出來,官做到汪知府這個級別,再往上很難,已經是一個蘿蔔一個坑了。汪知府很重視這個缺,便明里暗裡使勁,終於把這個缺搶到了手,只是也有一點不足——浙江那丁憂官員接到喪信哀毀不已,寫了摺子報往朝廷,都不等回音就逕自返鄉奔喪去了。
外官擅離職守是大罪,不過逢著丁憂這等事就例外了,不知從哪年哪月起,官員走得越快越早,越顯得至孝,不貪戀權位,在士林間的風評越好,朝廷一般也不會怪罪。
於是汪知府的調令就跟著提前下來了,因他前任已經走了,他得從速從快地去上任,比張推官的行程還急。
麻煩最終返回到了張推官這頭,他想來想去,在金陵倒也還有幾個相與不錯的同僚,若葉明光是孤身一人,託付過去一段日子本是可以;但葉明光卻還有他的萬貫家產,他既要上京,張推官不可能把葉家的家產再運到山西去,財帛動人心,萬一所託非人,其中出了什麼差錯,可沒得後悔藥吃。
各方面綜合考量之下,最終,張推官只能把目光投向了魏國公府。
魏國公府家大業大,既不會把葉明光的小小家產看在眼裡,也無所謂收留他住一陣子,葉明光哪怕其後的府試院試考不過,以他的年紀,能過第一關也已經是個有出息的孩子了,魏國公爽快地便答應下來。
「——今兒的褚太太算好的了,你不知道昨兒來的那趙家奶奶才好笑,居然問我明光定親沒有,似乎想給他說個媒,我問了兩句,七拐八繞的,不知是她一個什麼親戚家的女孩子,我不耐煩聽,當時就給回絕了。」
徐世子忍不住噴笑:「你還說我,你是明光什麼人?連親事都替他做了主,你就知道他不喜歡?我看明光也不小了,遇著合適的,當定也能定了。」
沈少夫人斜他一眼:「所以說你不通,明光現下畢竟只是秀才,他將來才是不可限量,何必著急一時,以後數得著的好人家多著呢。」
徐世子笑呵呵地:「你說的也是,我看明光這小子以後一個狀元是跑不掉。」
「也不用說這話,別捧殺了他。你看張家多沉得住氣,珠兒這小丫頭也是,從沒亂往外面透過風——」
「葉少爺和大姐兒來了——呦,姐兒,你這眼圈怎麼紅了?」
外間傳來丫頭驚訝的聲音,跟著撒花織錦帘子掀起,端姐兒走了進來,她眼睛果然是紅紅的。
葉明光跟在後面,進來行禮:「徐叔叔,徐嬸嬸。」
徐世子笑著應了,招手把女兒叫過來:「乖寶,怎麼這個模樣,誰欺負你了?」
端姐兒嘴巴一扁,眼淚就在眼眶裡打轉了:「爹,葉哥哥說要辭行,別叫他走麼,在我家過完年再走好不好。」
徐世子聞言和沈少夫人對望一眼——他二人對此是有心理準備的,離著過年只有一個多月了,年節是闔家團聚的大日子,葉明光來借住前就講好了考完上京,他這時要辭行是預定中事。
葉明光就便拱手道:「多謝叔叔嬸嬸這段時間以來的照顧——」
「明光,」徐世子出聲打斷了他,一則不捨得看女兒的委屈相,二則他私心裡也想再留葉明光一陣子,這么小的秀才,帶出去拜年多長臉哪,魏國公府幾代子孫都是從武,只有他一個庶弟徐四學文,卻是假文酸醋,動不動詩會開得熱鬧,真能耐一樣沒有,徐世子且和他有恩怨,眼角都懶得夾一夾他。
雖然葉明光是別人家的孩子,不怎麼能把臉面長到他徐家來,不過管他呢,反正他現在住在魏國公府不是。
葉明光立在對面,遲疑了一會,還是道:「——多謝徐叔叔好意,但我和姐姐說好了,我一考完就去京城,姐姐連房子都替我買好了,就等我去過年團聚,我若不能趕去,她該失望難過了。」
端姐兒聽得「嗚」一聲,兩滴淚珠就落下來了。
沈少夫人把她叫過去擦臉,才注意到她手裡捏著個玉雕的筆筒,通體碧綠,上雕著竹葉環繞,整體做成一個中空的竹節模樣,看去精巧不菲。
沈少夫人看著不像是自己家的物件,疑問地道:「這是哪裡得來的?」
端姐兒垮著白玉般的小臉:「葉哥哥送給我的餞別禮物。」
雖然女兒看上去很不開心,沈少夫人還是沒忍住笑了:「要走的是明光,餞別禮物應該是你送給他才是,你怎麼倒收別人的禮。」
端姐兒有點愣:「……我忘了,葉哥哥給我,我就接著了。」
她舉起來要還給葉明光,葉明光擺手不接:「你留著,不算禮物,只是送你玩的。」
端姐兒「哦」一聲,她今年八歲,不是全然不懂事的孩子了,見父親勸了都不奏效,知道葉明光是走定了,也不鬧了,只是仍舊怏怏的。
沈少夫人和氣地道:「明光,你著急和珠兒團聚,也是正理,不過總不能冒雪上路,再等兩日罷,雪停了再走,你看看有什麼要收拾的,吩咐人收拾了去,我這裡派人送你上京,保管誤不了過節。」
葉明光便致了謝,看看再無別話,告退出去。
端姐兒也要走:「我去給葉哥哥準備餞別禮物。」
徐世子納罕著,他沒想到女兒會正經有離愁別緒,拉了她道:「乖寶,我看往常有別人家的孩子來玩,什麼陳家哥哥吳家小子,都比明光還肯哄你,結果走就走了,你也沒怎麼樣,怎麼明光要走,你就這麼捨不得?」
端姐兒嘟嘴道:「我又不喜歡他們,都沒意思,還長得醜,頭髮都不會卷。」
「……」徐世子傻著眼,覺得寶貝女兒的邏輯真是難懂,「頭髮?丑?乖寶,你看人長相丑俊是認頭髮的?那有什麼好看?」
這是什麼奇怪的審美觀哪。
端姐兒掙了他的手:「不是啦,爹,我不和你說了,我要找禮物去。」
她邁著步子走了。
徐世子沉思了一會,問沈少夫人:「端姐兒這是傳的你吧?我看人什麼時候也不會看頭髮哪。」
被甩鍋的沈少夫人冷笑一聲:「這有什麼奇怪,好像你誇麗娘足如新月一般,我也不懂腳有什麼好看的。」
徐世子乾咳了兩聲:「……那是哪年的老黃曆了,你還記著。不說了,我安排送明光上京的人選去。」
他假裝無事般起身去了。
沈少夫人在背後啐他一口,又忍不住露出一絲笑意——雖然偶爾說個話還是能氣死人,好歹不再發燥性子往下吵了,這日子,也就這麼往下過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