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華疑問揚眉:「這樣大戶人家姑娘的貼身使女,怎麼會流落出來?」
且不說這丫頭看著還沒到配人的年紀,就算到了,一般也是內部解決,或是主家給備份添妝好好發送出來;會重新進入買賣流程的,只有犯了錯的才是這個遭遇,比如當初發賣紅櫻那樣。
一語把孫姨娘的熱心腸問冷了些,忙跟著望向蔡婆子。
蔡婆子笑道:「奶奶才進京,對京里的一些事大約還沒來得及打聽。這樁是四月末才出的,忠安伯府被查出來包攬訟事、搶占民田及放印子錢等好幾樁了不得的罪過,萬歲爺發了怒,一道聖旨下來,把伯府抄了家,奪了爵位,爺們成了年的全流放去了邊關,成百的奴僕全部經官發賣——這惠香就是老婆子從人市上買的。對他家女眷們倒還開了一線天恩,沒也跟著一起賣了,只是再想過以前的富貴日子是不能了,有娘家投奔的還好,沒有的,現在只能縮在城南的一間土地廟裡,攜兒帶女的,好不悽慘。」
她一行說,那惠香慢慢低下了頭去,捏著半舊的藍褂子邊,咬著唇,一串眼淚撲簌掉下來。
珠華恍悟:這樁她是沒聽說,但再往前一點,皇帝發作錦衣衛她是知道的,她的嫁妝可不就是從錦衣衛那奪回來的麼,想來皇帝清洗完鷹犬後,跟著就拿實在不像話的勛貴開一開刀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新皇帝上任也差不多。就先帝往年那昏庸樣,養出來的混帳臣子多著呢。
「呦,可不興在人家哭!」蔡婆子忙訓惠香一聲,又陪笑道,「奶奶別見怪,這丫頭倒是個有良心的,伯府那嫡姑娘待她很好,她雖然被賣出來,心裡還惦記著,求了我去打聽那嫡姑娘現在過得怎麼樣了,我看她哭得可憐,心裡不落忍,才幫著去問了。所以我才知道先和奶奶說的那些,不然,我哪裡有那樣清楚呢。」
珠華心裡有數,能幹牙婆這一行的,就沒有還會心軟的——這不是純貶義,乃是行業特徵,能被當做牛馬買賣的哪個沒有幾樁聞著傷心的慘事?牙婆扛不住這個,也就別想幹這行了。
這蔡婆子肯發善心替惠香去打聽,多半是把她當做了奇貨,想著哄好了她,賣個好價錢才是。
蔡婆子還在賣力推銷:「不是我誇口,這著實是個難得的丫頭,若不是我得著消息早,未必能去搶到手——奶奶也不必擔心那忠安伯府的事,他家便是犯了殺頭的罪過,該抄的抄,該賣的也賣了,惠香一個小丫頭,能知道些什麼?再株連也株不到她身上,一應都是妥當再沒妨礙的。」
她雖是王婆賣瓜,但也不是空口胡扯,單就惠香本身的素質而言,確實強過她身邊的別人許多,她有經驗,伺候小姐諸般事宜可以直接上手,若不是主家出事傾覆,想在一般人市上買個這樣的確實並不容易。
珠華聽到此,笑了一笑,卻沒接她的話。
她已經想定了不能要這個丫頭。
說起來京里這些盤根錯節的各家勛貴高官,她差不多是兩眼一抹黑,什麼都不知道,但這不要緊,她可以換一個角度想。
相對來說,新皇是個比較寬仁要面子的人——這結論當然不是從珠華曾有過的一面之緣得出來的。而是因為,萬閣老至今還賴在內閣首輔的位子上,沒有被攆回老家去種紅薯。
誠然萬閣老的臉皮夠厚,黨羽夠多,但他再能死撐,能盤結起的勢力再大,他也沒本事起兵造反,本朝層層牽制的官制從根本上就絕了文臣以武力謀朝篡位的路,這種背景下,新皇如果為人強硬,獨斷下中旨直接罷免了萬閣老,是可以辦到的——好處是不用再被萬閣老掣肘了;弊處是新皇遠離中樞八年,可以想見政事難免生疏,要動萬閣老,不可能只動他一個,他那條利益線上起碼要擼下一大串去,動手太快,後果可能難以預料,要承擔一段時間朝政動盪混亂的代價。
再一個,萬閣老畢竟是先帝手裡使出來的頭號大臣,雖然先帝去得太急,沒來得及給他顧命大臣的名分,但就官場通行的潛規則上來說,他仍舊是算的,那麼新皇即位剛剛改元就給攆了,體面上須不怎麼好看。
新皇至今只是對萬閣老側面敲打,已經可以傳達出一些他的施政傾向了,他不是個武帝的性子,他緩緩圖之,希望權力可以得到相對平穩的過渡,而——這種性格的皇帝,收拾完家奴後跟著就拿忠安伯府開了刀,這伯府得幹了多少天怒人怨的事兒,才被這麼快拉出來問罪啊?
這忠安伯府必然是已經爛到根兒了。
她的目光就移開了,轉去打量另外五個丫頭,這個表態是很明確的,惠香的淚眼裡傳出不可置信的光芒——為什麼看不上她?她站在這群人里明明就像鶴立雞群一樣,沒有人比她強!
蔡婆子也很詫異,忍不住道:「奶奶——」
珠華沒有理她,她是出錢的人,難道還得跟牙婆解釋她買誰不買誰的原因不成?她逕自開口問排在第四個的丫頭:「你叫什麼名字?多大了?」
那丫頭濃眉大眼,看著一副挺敦厚的模樣,她的儀態比惠香差,但眼神比較老實,不像有的丫頭腦袋雖然沒有亂動,但是眼珠卻控制不住地轉來轉去,在院子裡亂打量。
「我——奴婢叫四丫,」四丫被問到了,緊張地抖著聲音道,「今年十三歲了,是四月里才過去的生辰。」
「你家原是哪裡?有什麼擅長會做的沒有?」
「奴婢家在通州,擅長的——」四丫想了好一會,終於擠出句話來,「奴婢家裡弟弟多,會帶孩子。」
她說完羞愧地紅了臉,因為她覺得帶孩子實在不算什麼才能,哪家做姐姐的不會帶呢?只是她實在想留下來,這家的女主子們看上去都和和氣氣的,沒人用挑剔得刀一般的眼光看她,她覺得賣到這家來日子應該能好過一點,所以硬著頭皮把這當本事說了出來。
珠華瞭然,弟弟多,那這丫頭為何被賣就不用問了。
她轉頭望蘇娟:「二妹妹,這個丫頭給你好不好?」
蘇娟迷茫地點了頭——她只在衣裳首飾之類打扮自己的事上才有主意,至於別的,就一概糊塗了,反正這個丫頭看著不討厭,那就要她好了。
孫姨娘在一旁非常糾結:她知道了惠香的來由後,一方面覺得她不大吉利,一大家子都抄了呢,便和她一個內宅的小丫頭不相干,想想也總是有點彆扭;另一方面又覺得,這丫頭本身是沒問題的,能尋個豪門出來的不容易——
「奶奶。」
她心裡正拉鋸著,在外院和梁伯一起選小廝的梁大娘從垂花門進來了,繞過丫頭們走到珠華面前道,「外面來了個打扮齊整的媽媽,說是勇毅侯府來的,要給奶奶請安。」
梁大娘說著話時神色很奇怪,因為蘇家是文官體系起家,不管是蘇父還是蘇長越的相識里,都沒有勛貴這一脈,從勇毅侯府這個封號可以看出來,這家子還是以武封爵,和蘇家更加扯不上關係了。
珠華也是一愣,她頭回進京,哪裡認識什麼公侯,不過人已經到了門口,總得見一見。就道:「先請她進來罷。」
而後轉向青葉:「領中人去旁邊坐一坐,喝杯茶。」
蔡婆子聽先前話音,雖然惠香沒推銷出去,已是定下一個四丫了,這筆生意仍有後續可為之處,忙趕著道:「奶奶忙您的,不必管老婆子,我能有什麼事,只管等著無妨的。」
又挺腰點著她帶來的丫頭們道:「都站直了,好生等著,不許亂說亂動!」
當下,青葉領蔡婆子去了耳房,梁大娘出去,不一時帶進一個頭上包著首帕、穿著醬紫對衿褂的中年婦人來,進了堂屋,福了身,送上一封信一張帖子。
帖子沒封口,珠華便先打開看了。
自稱姓王的中年婦人大概也知自己來得莫名,開口解釋:「這是我們二奶奶給奶奶下的帖子,我們府里有座荷塘,這節氣正開得一塘好荷花,二奶奶要辦一場賞荷宴,有意請了奶奶去遊玩——另有一封信,卻是金陵魏國公府的世子夫人寄給奶奶的,世子夫人與我們二奶奶交好,常常互送節禮,因不知道奶奶在京中的地址,所以一併寄到我們府里來了,托二奶奶轉交與奶奶,奶奶打開看了,便知究竟了。」
珠華沒見她之前,心裡還嘀咕過這是不是個騙子呢,這時候聽說信是沈少夫人捎來的,又意外又放了心,忙把帖子放到几上,轉而拆起信來。
信不厚,也就兩張箋紙,一筆簪花小楷,字裡行間果然是沈少夫人的口吻,很痛快地和她說,她這個小可憐,沒親沒故的,一個人遠嫁京城,沈少夫人不大放心,所以託了手帕交照顧她一二,聽說她還有兩個將至嫁齡的小姑子,都沒說人家,這便更需要往外交際見識一下,讓珠華不要偷懶,要是人家來邀她,她勤快著些去。
薄薄兩張紙,珠華翻來覆去看了兩遍,眼淚都快下來了——她親娘在世也就這樣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