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三章

  從花廳一路往回走, 言書月頭一次發現自己的心跳竟可以這樣的快,聲音又那般響亮,似乎可以把四周的一切嘈雜全部淹沒。記住本站域名

  庖廚門邊站著的嬤嬤忙得滿臉是汗, 見到她魂不守舍的模樣, 張口喚道:「溫月,趕緊來幫幫忙, 把這壺酒送……」

  話還沒說完,人已經從她身側擦肩而過, 老嬤嬤狐疑地在原地叫了好幾回, 她仍舊一聲不吭地往前走。

  就這般出了正門, 言書月神色迷茫地看著腳下灰濛濛的地板。

  有那麼一刻,她覺得四周的景色模模糊糊,幾乎扭曲到不成形狀, 她的五官六感好像在衰落,四肢好像在漸漸的發涼,發麻……自己是不是快死了?

  她想她或許應該找個大夫,可是站在人來人往的街市上, 又不知該往何處去。

  書辭慌慌張張地跑出肖府,她隱約察覺剛剛那杯茶不太對勁,然而四下里問了一圈也沒找到言書月的人影, 等沿街尋了半晌,才看見在前面搖搖欲墜的身形。

  「姐!」

  她跑過去抱住言書月時,她的身子已經開始往下滑,整個人都靠在了她肩頭。

  「姐……姐, 你怎麼了?」

  書辭慌忙扶著她,視線中的那張臉蒼白得沒有血色,清澈的雙目緩緩轉了過來,然後柔聲道:「阿辭,你來了……」

  那樣死寂的神情,讓書辭心口忍不住顫抖了一下,「你哪裡不舒服?他對你做了什麼嗎?」

  隨即便反應過來:「茶……可是那杯茶?你在茶水裡放了什麼?」

  言書月並未回答,只是艱難地笑了笑:「我是不是很笨……我能想到的辦法,只有這個了。」

  一瞬間仿佛明白了什麼,書辭抱住她,咽喉處堵得疼痛難忍,「你別怕,我去給你找郎中,我現在就去。」

  言書月的身子無力地朝下墜,她也跟著雙腿一軟,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扶著她雙肩的胳膊在不住發抖,這樣的感覺,令書辭驟然想到了言則離世前的樣子,心中不禁狠狠一痛,看著言書月慘白如紙的面容,呢喃著說了句「大夫」,身後的紫玉才跑到跟前,她轉頭驟然道:「去叫馬車,馬車!」

  後者一臉訥訥地應了聲,慌不擇路地往回跑。

  正因為經歷過言則的死,她對生命的流逝愈發感到恐懼,甚至已經到了無措的地步。

  坐在車上,書辭緊緊地摟著言書月,她想讓她身體能夠暖和一些,卻不知為何,自己從頭到腳都像寒冬臘月里結了冰一樣。

  言則當初就是這般,死在自己懷裡的……

  言書月在她的淚水中抬起眼皮,竟還笑著安慰:「不哭了……和你說件開心的,我其實還在他的糕點裡,下了毒的。」言語間像是帶了幾分得意。

  書辭此刻已經沒有心思想那些,只喃喃道:「你不會有事,你不會有事的……」

  「阿辭。」她忽然握著她的手,仿佛期盼似的問道,「我現在,是不是也不那麼沒用了?我可有,幫到你們一點點……」

  「有,有的。」她含著淚水重重點頭,「我從來,我從來都不覺得你沒有用……我沒那麼想……你很好,真的……」

  大約對這句話的真假已不計較了,言書月滿足地輕嘆:「真好,真好……」

  她抬手,輕輕給書辭拭去眼角的淚,淡笑道:「你看看,還嫌我只會哭,你不也是嗎?」

  這一句,聽得她心裡發酸。

  書辭知道她還在怨自己當初離家出走前講的那番氣話。

  「其實,這多年了,我一直很羨慕你。」言書月垂下眼瞼,「你長得比我好看,人又聰明,又機靈,什麼都懂,什麼都會……連爹爹也那麼喜歡你。」

  書辭回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緊緊地握著。

  言書月晶瑩的眸子溫柔地望向她,秀眉微皺了下,「我也不是沒恨過,可是你,總對我很好,總替我出頭,給我解圍……我無論如何,都恨不起來。」

  「姐姐……」書辭哽咽著喚了聲,「你也對我很好,我明白的。」

  「你能明白,就好。」

  「快到醫館了。」她這個樣子,總是讓書辭想起言則,「能治好的,你放心,我還認識了一位醫術高明的大夫,能治好的。」

  她不住的重複,連自己也不明白到底是在對她說,還是在對自己說。

  「你們,不都說我是,好的不靈壞的靈麼?」言書月置若罔聞,倚在她的懷中,唇邊有恬靜的笑,低低道,「那我只能,詛咒你長命百歲……詛咒你,福壽安康,詛咒你平安喜樂,詛咒你……」

  書辭聽著她的聲音緩緩輕了下去,直到消失不見。

  十幾載歲月相伴的光陰流水般浮現。

  原來自己曾經暗自嫉妒,羨慕過的姐姐,也同樣在嫉妒,羨慕著自己。

  那這樣的嫉妒與羨慕又究竟有什麼意義呢?

  她麻木地握緊她的手,頹然地坐在搖晃的馬車內,看著窗外一晃而過的風景,終於失聲痛哭。

  沈懌趕到醫館時,書辭正抱膝坐在走廊的地上,頭靠著木柱面無表情,紫玉在旁邊陪她,一見到沈懌,忙識相地起身退了下去。

  左側的房門緊閉著,能聽到屋內有人說話,他不清楚裡面的情況是怎樣,眼見書辭這樣的神情,也無法開口問她,只能撩袍俯身,在她面前蹲下。

  「阿辭。」

  沈懌極輕極輕地喚著,抬手撫她額前的碎發。

  書辭慢慢地看向他,原本明亮的眸子卻滿是血絲,憔悴支離。短短几個月,卻似是經歷了滄海桑田,疲憊不堪。

  沈懌雙目一痛,抬手將她擁入懷中,輕柔地寬慰:「沒事了沒事了,有我在。」

  「沈懌。」她並無淚水,只是怔怔道,「我一直在想……」

  「如果不是因為我,我爹也不會死;爹爹不死,我姐也不會為他報仇……是我害得言家變成現在這樣的麼?」

  聽出書辭話里的自責,沈懌忙伸手拍了拍她的背脊,「別那樣想,與你無關,不要什麼都往自己身上攬……你在這裡內疚自責,豈不是讓親者痛仇者快麼?」

  聽到他說「親者痛仇者快」六個字,書辭臉色一變,昏昏沉沉地想到了什麼,神情驀然一凜,掙扎著就要起來。

  「肖雲和。」她咬了咬牙,滿腔的恨意湧上心頭,「我要殺了他!」

  「好,好。」沈懌輕輕把她拉了回來,安撫道,「你放心,我一定會給你一個交代。」

  書辭認真地看著他,「這次,我要親手殺他。」

  沈懌愣了片刻,隨後也認真道:「好。」

  言罷,他轉過身來擁住她雙肩,「不過你必須答應我,別衝動,也不要意氣用事,不管做什麼都要先和我商量,行麼?」原本想說別像言書月那般,話到嘴邊終還是咽了回去。

  書辭睜著紅腫的眼睛與他對視,能從他雙目里看出深深的擔憂,她心頭也不好受,聽話地嗯了一聲。

  沈懌這才長嘆了口氣,伸臂去抱她,憐惜且心疼地將下巴抵在她頭頂。

  兩個人就這般並排著坐在地上,良久沒有言語。

  紫玉和高遠皆站在不遠處,見自家主子這般模樣,多少覺得不是滋味。

  醫館客房的門關得死死的,偶爾能聽見陳氏壓抑地啜泣,高遠踮腳湊到窗戶紙前瞅了半天,最終還是拿手肘捅了捅紫玉:「你們言家大姑娘到底什麼情況?」

  她為難地說不知道,「中了毒,大夫還在治呢,這都快一個時辰了。」

  「要不還是請個御醫來看吧?」

  紫玉想了想,「有道理。」

  「那好。」高遠拔腿就走,「我馬上去。」

  另一邊,肖府的壽宴剛剛結束,撤場子花了些時間,收拾完時,已接近人定了。花園裡唱了一天鬧哄哄的戲,突然停下來,不免讓人覺得空曠。

  肖雲和剛回到書房就感覺頭暈目眩,咽喉微微發癢,他顰眉捂著嘴咳了兩下,卻不想卻越咳越厲害。

  尺素站在邊上,見到此情此景也不由皺了皺眉,剛要上前,他撐在桌上沖她緩緩擺手。

  「去把馮大夫叫來。」

  那是給晏尋治病的老頭子,花了數年心血才找到的神醫,雖然脾氣有些古怪,但醫術高超,對方一進門,不過抬頭看了他兩眼就道:「大人,您這是積勞成疾,得多歇一歇才是。」

  尺素冷冷道:「多行不義必自斃。」

  肖雲和瞪了回去:「你閉嘴。」他咳個不止,只把手邊的那碟糕點往外一推,「你瞧瞧,這裡面放了什麼東西?」

  老醫師上前一步,用針撥開茶點,在鼻下嗅了嗅,搖頭道:「有毒,不過藥摻得很雜,裡頭主要是混進了大量的雪上一枝蒿,毒性猛,會使人周身抽搐,呼吸艱難,就是不死也得耗上半條命。」

  「這麼說,很難治好?」

  後者沉吟了下,「也不一定,要看中毒的深淺了。」

  聞言他挑起眉,唇邊若有似無地含了點蒼白的笑,並未把言書月放在心上。

  「大人,卑職還是給您把把脈吧。」老醫師淡淡道,「您這臉色,也跟中毒沒區別了。」

  肖雲和慢悠悠伸出手,食指卻在桌上緩慢地敲擊。

  自己的計劃不日就要實施了,現在弄得一身的病,搞不好會出什麼狀況。可若是再拖延,只怕夜長夢多。

  猶豫了許久,他還是喚人:「去,把莊親王請來。」

  大雪足足下了三天,窗欞上結著細細的一層冰渣子,放眼望去,凋零的枝椏掛滿了白沫,風吹動梢頭時,沙沙一片下雪聲。

  書辭捧著茶杯,坐在床邊發呆地看。

  後知後覺地發現,原來距離冬至已經過去一個多月了。

  遙想春末那一會兒,爹爹升職,書月定親,她和沈懌沒事就坐在後門外閒聊打趣。

  不過大半年的時間,什麼都變了,至親離世,故人重病,誰能料到這一年會發生這麼多事,這麼多變故,這麼多光怪陸離。

  書月盼星星盼月亮等了那麼久的冬至後成親,到如今還是沒能如願。

  她忽然生出許多古怪的念頭,想著時光能不能倒流?

  倘若能再回到那段日子,說不定她可以救下言則,說不定能夠阻攔肖雲和,那樣她姐也不會冒險犯傻了,家也不會支離破碎,也許一輩子都不知道親生父親是誰,就跟著言則,給他養老送終,沒什麼不好的。

  北風從縫隙里灌進來,床上的言書月冷不丁咳了幾聲,書辭回過神,忙給她掩好被衾,再仔細把窗關緊。

  可惜,現實還是現實,無法改變。

  言書月的病情一直沒有好轉。

  大夫也說餘毒未清,剩下的只能看造化,也許睡著睡著哪日就醒了,也許就這麼一直睡下去永遠不會醒。

  書辭垂著眸靜靜看她,低聲道:「姐,要好起來啊。」

  門外聽到吱呀的輕響,溫明輕手輕腳地走進來,他和陳氏是日夜輪流在這兒守的,儘管如此,從模樣上仍舊看得出他睡得並不好,頭髮凌亂,眼睛裡滿滿的都是血絲。

  溫明沉默地望了言書月一眼,啞著嗓子對書辭道:「你去休息吧,這裡我來。」

  想著讓他們倆多待一會兒也好,書辭默默地頷了頷首,起身往外走。

  行至門邊,她稍作停頓,回眸又看了看,溫明正抬手給言書月理著鬢邊的散發,這一幕令人忍不住輕嘆。

  書辭將門扉緩緩掩上,轉身時她便瞧見了雙手環胸靠在牆邊的沈懌,他大概等了很久,偏頭淡淡地打量她臉上的神情,隨後站直了,朝她微張開雙臂。

  那一瞬,她心中莫名的柔軟了下,往前走了幾步,埋頭抱住他。

  力度不大不小,清脆乾淨。

  沈懌舒舒服服地抱了個滿懷,哄孩子似的一下一下摸著她的頭髮。

  「不開心了,就哭出來。」

  書辭在他懷中搖了搖頭。

  「怕什麼,這裡又沒別人。」

  她還是搖頭。

  沈懌只好耐著性子問:「那是怎麼了?」

  她悶聲悶氣地說:「沒什麼。」

  「就是方才那一刻,突然有點想你了。」

  他微微一愣,將她摟得更緊了些,淡笑道:「傻丫頭,我不是在這兒麼?」

  書辭也說不上緣由,只靠在他胸膛,無言的笑了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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