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府的書房內還是燈火輝煌, 頂上掛著的瑪瑙珠簾正漫不經心的輕晃,照出一抹鮮亮的色彩。記住本站域名
肖雲和一手支著頭,極有耐心地聽旁邊的姑娘啜泣哭訴。
「表哥, 你得替我拿主意。他們都想讓我嫁, 全都把我往火坑裡推,可我怎麼能嫁呢……」
安青挽哭了一天了, 但看見他時還是忍不住掉眼淚:「爹爹想和肅親王交好,辦法又不是沒有, 為什麼非得用我來鋪路?嫁人是一輩子的事兒, 若真的賜婚了, 我這一生就算完了。」
她明明有喜歡的人,近在咫尺卻不能說。安青挽偷眼去看他,肖雲和還是一副風輕雲淡的樣子, 若有所思地敲著案幾。
她打小就對這個年長她十幾歲的表哥有好感,從他千里迢迢來到京城投靠安家的時候,第一眼見到他便動了心,念念不忘。她立志長大以後要嫁給他的, 奈何明里暗裡,和他提過數次,卻從來沒有得到過回應。
她甚至拿不準他究竟對自己有沒有那個意思。
靜默了一陣, 留意到她或許是說完了,肖雲和這才回過神,似笑非笑地安慰:「哦,肅親王啊……不急不急, 你不想嫁給他,這事容易得很。」
安青挽微微一愣:「你有辦法讓他不娶我?」
他唇邊的弧度意味深長:「這有何難,再過一陣,只怕他連娶妻的心思都沒有了。」
「為什麼?不是太后要替他選妃麼?」
「他現在被一大堆俗事纏身,已經消磨得沒什麼鬥志了。」肖雲和答非所問地晃了晃茶杯,輕抿一口,「正是時候。」
他嘖了聲,輕嘆:「兒女情長,英雄氣短……」
站在門外的晏尋聞言顰了顰眉。
沈懌從書辭家折返回府時,眼皮還在跳個不停,他這段時間睡得並不好,煩心事太多,不僅是因為她,還有南疆那邊……
好在肖雲和暫時被禁了足,否則這邊再鬧起來他真是吃不消。
管事讓人送了小米粥到他房裡,臨睡前喝一碗能安眠。
然而粥才端上桌,宮裡突然來人,傳他入宮面聖。
這麼晚了,也不知是為了何事。
沈懌只好匆匆換上公服出門。
馬車的軲轆在寂靜的長街上吱呀吱呀滾動,冰涼的月光照著冷硬的宮牆,巍峨里顯出幾分不近人情的冷漠來。
他隨引路的太監走在夾道中,兩旁的宮燈影影綽綽,樹葉在頭頂沙沙作響,夜間的皇宮陰森淒清,每一個角落似都飄著冤魂。
沈懌曾在禁宮裡住了十來個年頭,那些長廊的鬼影在他心中留下過很深的印象。
暖閣內,沈皓正坐在那兒看摺子,一身便服將天子的威儀隱去了不少。
沈皓年長他一歲,乃當今太后所出,先帝的好相貌他未能繼承,眉目也只是清秀而已。他在沈懌的記憶里一直都是個不溫不火的存在,年幼時不出挑,先帝也並沒看上他,最終不知怎麼的就當上了皇帝。
然而登基後仍舊不出挑,打仗丟給他,政務全由首輔做主,自己則縮在龍椅上不動如山,大約千百年後,史書上對於他的評價也就無功無過四個字了。
不大喜歡給人下跪,沈懌勉勉強強見了禮。
「皇弟不必見外。」沈皓放下摺子,和善一笑,「這麼晚將你叫過來,沒攪你的好夢吧?」
沈懌淡笑:「謝皇上關心,臣弟尚未就寢。」
「那就好。」他靠在軟枕上,緩緩道,「朕記得,皇弟平定南疆是在四年前……」
「三年前。」沈懌糾正道。
「哦,三年,那也不短了。」沈皓若有所思地頷了頷首,「上次南疆那幾個小國結盟之事,朕如今想起還心有餘悸。」
沈懌不知他到底要說什麼,於是乾脆不吭聲等下文。
「卑陸、康居、南奇,平時是不成氣候的,邊境之事朕本就不如你清楚,但為何會突然結盟,又突然發動騷亂,朕思來想去……還是認為和戎盧有關。」
聽到他提及戎盧,沈懌立刻皺了眉。
「戎盧與我大梁的恩怨起於先帝,邊疆的小國都以它馬首是瞻,幾時捲土重來也未可知。所以——」
沈懌握緊拳頭,果然沈皓如他所想一般說道:「戎盧必須得滅,否則後患無窮。」他說完伸手在他肩頭一拍,「這帶兵打仗的事,還得靠皇弟你了。」
沈懌生出無數的排斥來,強自忍耐下去,平靜道:「皇上,戎盧已降三年,邊疆百姓和睦,年年上歲貢,從未落下,此刻出兵,只怕出師無名。」而且糧草也是個要緊的問題。
上年鬧災荒,今年情況才轉好,根基不穩,完全不是發兵的最好時機。
沈懌不禁奇怪。
他到底在想什麼?哪怕對於邊境的戰事再目光短淺,也不至於做出這種決策來。
「要出師有名這還不簡單,理由多得是。」沈皓那雙笑眼仍打量著他,「只是,看皇弟你肯還是不肯了。」
幾年前,他剛登基的時候就把自己遣去西南討伐戎盧,目的是什麼沈懌當然知道。
沈皓那時初初上位,龍椅還沒坐穩,太后視自己為洪水猛獸,眼中釘肉中刺,索性讓他遠離京城,有多遠打發多遠。如果戰死,皆大歡喜,就算回來,數年過去大局已定,也構不成威脅。
戎盧是淳貴妃的娘家,也算他半個親戚,感情談不上,只是打了那麼多年太麻木了。
一個部族,因沈家而被折騰得七零八落,弱肉強食雖然不假,可恃強凌弱不是他的作風。
更何況如今根本就沒有要打的必要,老百姓安居樂業,太太平平,何必去惹這一身腥,他殺了太多戎盧人,實在是對此反感得很。
「臣弟久未出征,這把刀已經鏽了。」沈懌委婉而恭敬道,「朝中能人志士甚多,皇上不妨再尋良將。」
沈皓目光冷淡:「到底是你不敢去,還是你不想去?」
見他語氣有異,沈懌不由抬起頭來。
難道這麼多年了,這人還覺得自己偏向戎盧?懷有異心?
「戎盧部是你母妃的娘家不錯。」沈皓站起身,負手在後,慢悠悠地走了幾步,「外面的人說什麼,朕從來也就左耳進右耳出,你是朕的親弟弟,朕沒懷疑過你。」
說到此處,他突然轉過身,「可你不該瞞著朕,與戎盧部勾結!」
沈懌微愣,只能撩袍,單膝跪下去。
「臣弟惶恐。」
「你也別惶恐了!」他一甩袖子,「朕知道你和肖雲和之間有過節,你們倆在朝堂上下怎麼爭怎麼斗,朕不想管。但上一回,你讓人故意將幾國聯盟之事壓住,特地藉此來要挾朕,這就是大逆不道!」
話音剛落,門外的親衛驟然湧入,腳步整齊,眨眼便將地上的沈懌團團圍住。
數道黑影落在他身上,將視線遮得密不透風。
沈懌並未起身,餘光掃了一圈,唯有在心中冷笑。
原來是設了這麼個局。
他忽然覺得,自己還是收回認為沈皓不溫不火的那句話吧。
一炷香時間後,聖旨下了。
殿外的漢白玉台階上映滿了室內明亮的燈光,扭曲的人影在門口被拉得很長。
沈懌是親王,底下沒人敢動他,兩邊的侍衛只能左右站著。他神情倨傲地走下來,臉上看不出半點驚慌,淡然得像是閒庭信步。
三公主就在離他不遠處掖手而立,秀眉高高挑著,很是鄙夷。
沈懌一面往前走,一面斜過眼來看她,唇邊含了抹不屑的笑。
胡同里的桂花香味變淡了,倒是地上鋪著的落葉越來越厚。
紫玉不得不每天掃上兩遍,據說言家的新宅子已經買好,眼下正僱人修葺,等言書月出嫁前就搬過去。她期盼著去了那邊自己的活兒能少點。
書辭正坐在桌邊看書,望了眼窗外,然後把書本合上。
已經三天沒見著沈懌了,不知為何,她總感覺街頭巷尾冷清了很多,那種肅殺的氣息有別於秋季的蕭瑟,氛圍說不出的荒涼。
下午言書月來找她去戲樓聽戲。
一進門,台子上鑼鼓喧囂,熱鬧得很,樓下滿滿當當全是人,唯有樓上還空著幾張桌,書辭提著裙子上樓梯,抬頭便和安青挽對上了眼。
和前幾日愁眉苦臉的表情完全不同,今天的她簡直可以稱得上是春風滿面,軒軒甚得。
瞧見書辭,安青挽貌似很愉悅,歪頭沖她露了個挑釁的神情。
「都說風水輪流轉,幾天前看我那麼求你,你想必很高興吧?」
書辭莫名其妙,垂眸想了想,「怎麼,你不用嫁給肅親王了?樂成這樣。」
「我當然不用嫁了。」她支著下巴,有些得意,「你家王爺眼下自身難保,大理寺那邊還在審呢,都被撤職了,我爹爹才不會讓我嫁過去。」
書辭立時駭住,第一反應便是去看紫玉,後者也是茫然,搖頭表示自己不知情。
「他被撤職了?為什麼?」
安青挽不以為意:「我怎麼知道為什麼?要麼是衝撞了聖上,要麼就是自己做了什麼虧心事,總而言之,你們言家攀上的這棵大樹不頂用了。」她撫掌輕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可憐可憐。」
書辭不動聲色地往後退了兩步,隨即轉過身,走下了樓。
她從不知道原來親王也會下獄。
記得以前沈懌說過,他只要不謀反,沒人奈何得了他。
莫非……他真的謀反了?
也說不定安青挽只是拿這話嚇唬自己,一路走出戲樓,書辭叫了一頂轎子趕到王府。
朱紅的大門緊閉著,連門房也尋不到,更別說高遠了。
以往怎麼都會有幾個守衛,不至於冷清成這樣,意識到事情或許真的不太妙,她於是折返去北鎮撫司。
這種錦衣衛扎堆之處書辭一向不敢靠近,此刻只能拿出那塊玉牌找晏尋,門前本有兩人攔著,見到晏尋的信物又不敢怠慢,便先讓她去院中等候。
書辭垂首在屋檐下打轉,咬著下唇等了半晌才看見一抹大紅的飛魚服從裡頭出來。
「晏大人。」
「書辭?」晏尋正打算出去,見她在此不免感到意外,「怎麼了?」
「你知道王爺的事情麼?」書辭拉住他衣袖,模樣很焦急,「他現下怎麼樣?」
「王爺?」他遲疑了下,才反應過來,「他,應該在大理寺。」
「真的出事了?」書辭問道,「我能進去看他嗎?」
晏尋猶豫片刻,「他身份不一般,可能不太好辦。」
「你可不可以通融一下?嗯……或者,幫我瞧瞧他也好?」
晏尋有心無力,還是搖了搖頭:「此事不歸錦衣衛管,我插不了手。」
書辭為難地皺起眉,「連你都沒辦法……」
不欲使她失望,晏尋仍寬慰道:「你別擔心,他貴為王爺,再壞也就只是這樣了。大理寺查不出什麼結果來,最後還是會放人的。」
她狐疑:「當真?」
晏尋在她肩頭上握了握,「你先回去,我替你把高遠找來,有什麼事你可以問問他。」
沈懌畢竟是皇親國戚,不能真將他同其他犯人一般關在牢中,吃住上依然有優待,充其量也就是軟禁。
四下靜謐,他坐在床邊,一隻腳踩在床沿,手搭在膝蓋上,低垂著頭靜靜沉思。
不多時,門外忽有人進來,吱呀一聲,聽腳步不像是個練家子的。
沈懌懶散地抬起眼皮,那人披了件黑色的斗篷,罩著兜帽,幾乎遮住大半張臉,待看清對方的容貌時,他帶著諷意笑了笑。
「稀客。」
黑衣人並不與他計較,尋了個位置緩緩坐下。
「你不用這樣,我是來幫你的。」
沈懌倚在一邊兒,將他這身裝扮打量了一番,淡聲道:「你已與肖雲和聯手,這會兒還來說幫我?幫我儘早上路麼?」
「我並未與他聯手,你誤會了。」簡短的解釋完,那人頷首說,「皇上也不是要殺你,打從一開始他就沒想出兵打戎盧。」
沈懌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他這麼做,只是為了一個藉口。」
「什麼藉口?」
「革職的藉口。」黑衣人輕輕一嘆,「現在京城裡所有的內軍都由你掌控,此前又出了西南小國聯盟之事,唯有你出面才能擺平,試想一下,整個大梁幾乎是由你撐起來的,肖雲和又被禁足,朝廷里沒人能牽制你,他心中自然慌。
「此時你若想趁機奪權,於他而言必然是場硬仗。」
沈懌聽完就輕笑了一聲,別開臉,似有不屑。
黑衣人皺眉深深注視著他,「你,就沒想過取而代之麼?」
沈懌不答反問:「怎麼,試探我?」
「……不是。」
若說之前,他對此毫無念頭,眼下經沈皓來這麼一出,他還真有一點想法了。
不過也就一點,轉瞬即逝。
「無論如何,你且放心。」見他良久不答,那人倒也沒想追問,「我是站在你這邊的。」
他神色認真,一字一頓,「總有一日,會助你重掌兵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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