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探完額頭的溫度以失敗告終, 沈懌終於忍不住勸道:「我看你還是算了吧, 這是天意。記住本站域名」
書辭不死心地摸摸自己的頭,又去摸他的, 咬了咬唇很是不甘, 「那這老天爺也太不公平了,連病都不讓人生一個。」
他淡淡道:「我估計老天爺也沒想到有這麼個暴殄天物的人。」
書辭搖搖頭,笑他目光短淺:「得病的有人服侍, 沒病的服侍別人, 你說你是想做那個服侍人的,還是被服侍的?」
沈懌垂眸瞥她:「我砍去你四肢, 讓你下半輩子都不愁人服侍,你覺得怎麼樣?」
書辭:「……」
看她輕抿著嘴不服氣,沈懌低笑一聲:「行了,你姐姐的病都好了, 我看你也別瞎折騰了。」
書辭微微皺眉,雙手環住膝蓋,語氣裡帶著固執:「一定還有別的辦法可行的。」
聽她這話似乎仍不肯放棄, 沈懌總感覺不大對勁,於是多留了個心眼, 果不其然, 在某天深更半夜的時候,書辭悄悄溜出了房。
他坐在樹上, 垂眸看見她輕手輕腳地掩好門扉,一副做賊的樣子環顧左右, 貓著腰往胡同外面走。
這丫頭,這麼晚了打算上哪兒去?
他不緊不慢的一路尾隨。
書辭從鳴玉坊出去,沿街行了一陣,竟來到了城北的小樹林外,沈懌心下愈發奇怪,腳踩在樹幹上借力,也跟著她往裡走。
眼下正是仲春,涼風颯颯,林中的草木枝繁葉茂,要藏個人輕而易舉,他輕功好,自然風過無痕。
不多時,聞得書辭腳步聲驟停,沈懌也揀了棵樹落腳。
正對面是一汪小湖,岸邊的蓮子草鬱郁蒼翠,在靜夜中顯得格外柔美。
這個時間,這個地方,除了他們倆自然不會有第三個人。
書辭站定後舉目四望,隨後俯下身去,指尖自水面一划而過,一池靜水瞬間破碎起來。她在心裡道:就是這兒了。
沈懌離得不遠,原本尚在猜想她來此地會有什麼用意,忽然看到書辭低頭解開了衣帶,雙手輕揚,石榴紅的上衣便褪到了腰間,淡淡的月光下,少女裸背上的肌膚瑩白如玉,像是撒了一層薄薄的銀粉。
他登時一怔,等回過神來,才忙將臉別開。
春日的深夜,湖畔帶著濃濃的寒意,書辭把自己脫了個精光,深吸了口氣,抬腳走進水裡。
刺骨的冰涼從足底直往上竄,如針扎一般,讓周身的雞皮疙瘩不住朝外跳,她抖著一口牙將身子埋到水中,這股冷氣,簡直凍得頭皮發麻。
書辭哆嗦著抱住膝蓋,暗想,若是連這樣都不病,那她必是神女下凡百毒不侵,回頭一定要告訴爹娘,讓他們把自己給供起來……
背後間或有水聲響起,沈懌倚樹靠著,已猜到她大約是想藉此舉染上風寒。這丫頭……果然還是不肯死心。
他無奈地輕嘆出聲。
何必呢。
山風帶動樹葉在耳畔輕搖,那些沙沙的動靜裡帶著說不出的一股溫柔。
沈懌鬼使神差似的側了側頭,月淡星稀,枝葉的縫隙間是漣漪萬千的湖面,幾縷錯綜複雜的青絲與月光相揉,平靜地鋪在水上,白皙的肩膀在這樣的天色里顯得光滑而蒼白。
他看著她摟住雙臂瑟瑟發抖,最終只搖頭,無可奈何地說了一句:「自作自受。」
漫長的草叢隔著兩個人,她垂首縮在水間,他偏頭倚在樹後,飄在空中的樹葉一划而過,像是一條分界線,然而最終也沒有人回頭。
書辭走上岸,等風把身體都吹乾的時候,她覺得自己已經離斷氣不遠了。重新把衣裳一件一件穿好,冰得麻木的肌膚終於有了回暖的跡象,她在原地蹲了會兒,才慢慢起身,沿著小逕往回走。
長這麼大還從沒走過這麼長的一條街,腳下仿佛灌了鉛,舉步維艱,摸到巷子口時,書辭終於支持不住,扶著牆靠了片刻。
腦子裡困極了,只想睡覺,眼前看東西都有好幾個重影。
她把院門輕輕推開,又輕輕關上,東倒西歪地回了房,蒙頭就睡。
這一覺特別久,也特別沉,早起還是紫玉在耳邊叫醒她的。
窗外的天陰暗無光,像是要下雨,辰時都過了,帘子放下來屋裡還似沒亮一般。
「小姐,您今天真好睡,都辰時二刻啦。」紫玉在桌前給她換茶,絮叨道,「夫人說了巳時正一定得出門,您可得快點。」
書辭裹著被衾,迷迷糊糊睜開眼。
頭疼,鼻塞,嗓子裡火燒火燎仿佛要冒煙。
這都多少年沒有過這種感覺了——生病的感覺。
「小紫……」
她一開口,聲音嘶啞乾澀,微不可聞。
紫玉聽得險些沒把手裡的茶壺給扔出去,急忙撲到床邊來。
「怎麼搞的,嗓子怎麼壞掉了?」說著見書辭臉色不對勁,紫玉往她額上一探,觸手滾燙,這才發現她燒得跟火爐似的。
「您發燒啦?……您等等,我去叫夫人!」
她縮在被窩裡點頭,心中倒生出了幾分滿足感。
走廊上腳步聲匆匆,陳氏和言則很快就趕了過來,冰涼的手摸到她臉頰。
「燒得很厲害。」陳氏語氣里透著焦慮,又有些說不出的急躁,「還不快請大夫,趕緊去!」
門外的下人連連應聲跑開了。
言書月拿帕子給她擦汗,「阿辭,難受麼?要不要喝點水?」
「那一個病才康復,這一個又病上了?好好的,怎麼接二連三的鬧風寒?」陳氏坐在床沿直嘆氣。
言則搖頭讓她別慌,「春天麼,這季節就是容易發病的,吃幾副藥就好了,沒事沒事。」
言書月聞言也頗為內疚,「許是那些天她為了照顧我,才不小心被過上了病氣。」
書辭從被子裡悄悄伸出手,摸到她娘的掌心,陳氏垂眸沉默片刻,最後才輕輕握了握,抬手將她臉邊的散發撥到而後。
這個動作無疑給了她巨大的安慰,恍惚間想起小時候,第一次出疹子發燒,那時的陳氏就像現在這樣,靜靜地坐在旁邊,手拍著她的被子,一下又一下,從沒有過的輕柔。
她儘可能地想波瀾不驚一些,然而心頭仍是五味雜陳。
大夫很快就到了,望聞問切,一套功夫結束,便翻出箱子準備開藥方。
「不打緊,這是傷風了。」他鋪開紙,邊寫邊和言氏夫婦說,「吃點藥,加點被子捂出一身汗來,就好了。」
言則聽完鬆了口氣,正說謝謝,陳氏急忙問:「那大夫,今天能好嗎?」
「開玩笑。」老大夫沾了沾墨,「常言道,『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怎麼著也要休息個兩三天,哪有那麼快的。又不是什麼靈丹妙藥。」
陳氏顯得很著急:「就……就不能有快點的法子嗎?至少把燒降下來。」
「說了沒有就是沒有。」老大夫聽著也煩了,把筆一擱,「究竟你是大夫還是我是大夫?你們若不信我,儘管換個人來瞧病!」
「別別別……」言則安撫住他,訕笑道,「您寫您寫,我們照您吩咐的抓藥就是。」
眼看大夫不情不願的重新提起筆,他只得朝陳氏道:「你別那麼心急,病得慢慢治,慢慢好的。」
「你!……」她此時此刻也不知該說什麼,搖頭重重一聲嘆息,甩袖往外走。
書辭轉過眼,正望見她的背影,逆著光朦朧不清,這一瞬忽然覺得手心裡的餘溫開始不真實起來,她於是沉默著翻了個身。
再摸過脈,又稍叮囑了幾句,老大夫才背起箱子告辭離開。
紫玉去廚房煎藥了,房間裡清清靜靜的,書辭皺著眉睡了片刻,睜開眼時,床邊只有言書月。
「你好點了嗎?」見她轉醒,言書月關切地湊上前,拿帕子她擦鬢角的汗,「是不是很熱?大夫說還得多捂捂,你忍耐一會兒。」
「你一個人?」書辭偏頭打量四周,啞著嗓子問,「娘呢?」
「娘……在房裡的。」說完,又趕緊補充,「她、她剛剛來看過你了。」
書辭聞言,不咸不淡地哦了一聲,神色平靜地看著她。
言書月被瞧得莫名心虛,不自覺把頭低了下去。
「小姐小姐,藥好了。」
紫玉端著碗進來,因為燙,她先擱在桌上,兩手去捏耳垂。言書月見狀,忙起身,「我來。」
「誒。」紫玉提醒道,「大小姐,你小心燙手。」
她舀了一勺在唇下吹涼,試過溫度之後才去餵書辭,「咱們倆可真有意思,你看,我病了你照顧我,你病了我就來照顧你了。」
想說些趣事轉移她的注意力,可惜腹中沒有存貨,言書月絞盡腦汁,半天還是無果。
書辭喝了幾口藥,突然問:「外面是不是有人在說話?」
言書月和紫玉對視一眼,忙否認:「大概……是劉嬸和劉叔吧,他們兩口子愛吵,你知道的。」
湯匙送到了唇邊,書辭並未張口,就那麼呆呆地坐了許久,像是明白了什麼,擺擺手說不喝了,掀開被子下床。
言書月不禁詫異:「你病還沒好,這時候起床作甚麼?」
「沒事,我出去一下。」書辭穿上鞋,「你們別跟著。」
頭重腳輕,渾身無力,她一張臉由於發燒而通紅,嘴唇白得沒有血色。書辭扶著牆走到正房外,尚未進門,已經聽到裡面的聲音。
「早不病,晚不病,偏偏這個時候生病!」陳氏支著肘,手摁在眉心上,止不住的嘆氣。
言則站在旁邊勸她:「這種事誰料得准,你也不能怪人家。」
「可我都和那邊說好了,鎮國將軍夫人啊,那可是!」她兩手一拍,攤開,「一會兒你叫我如何解釋?」
「能怎麼解釋。」言則覺得她是小題大做,「你實話實說不就得了,都吃五穀雜糧,還不讓人生病是怎麼的?」
「你想得太簡單了。咱們托人做的媒,對方特地擺宴席招待,結果我們臨行前推病了不去,別人會怎麼看我們?」陳氏耐著性子和他講道理,「人家只會認為我們擺架子,找藉口,故意抬高姑娘的身價。」
「你……事情已經發生了,你難不成讓孩子帶病去麼?」
「你沖我凶什麼?我也沒說非得讓她去不可,我自己發發脾氣不行嗎?」
……
書辭聽到這裡,提起裙擺,抬腳往裡走。
所有的爭吵都在她進屋的那一刻戛然而止。言則和陳氏同時看了過來,臉上神情各異。
言則想上前攙扶,卻被書辭輕輕推開。
她雙唇輕顫,目光定定地凝視著陳氏,啞著嗓子一字一句問道:「在你心裡,我的命,還比不過一次赴宴,是麼?」
聞言,她愣了愣,隨後也站起身,一步步走到她身邊,「你以為我這麼做都是為了誰?」陳氏對上她的視線,「這次去赴宴又是為了誰?還不是為了你的終身大事!」
「你說謊。」書辭擰緊眉頭看她,「你根本就是為了你自己。」
「我為了我自己?」陳氏緊緊抿了一下唇,「給你說這個媒,我花了多少工夫,你說我為了我自己?」
饒是出聲已經很艱難,她仍不顧虛弱地開口:「姐姐病了,你就可以沒日沒夜地守著她,照顧她;姐姐無論做錯什麼事,你都不忍心懲罰。可換成是我,就連生病,你也不在乎。我就問你一句,如果今天出這種事的是我姐姐,你會生氣麼?」
見她驟然語塞。書辭平靜而又殘忍地質問:「是不是我死了,你也會無動於衷?」
陳氏被她最後這一句怔住,身形險些不穩。
空氣里是一片死寂。
哪怕心中有千言萬語,言則此刻卻也吐不出一個字來。
書辭漠然地轉過身,面無表情地走出門。
都聽到房內的聲音,院子裡噤若寒蟬。畢竟那麼多年了,從未見過二小姐對夫人發火。
言莫由紫玉牽著,站在一旁低低喚道:「二姐……」
言書月跑過來,剛拉住她的手,書辭卻停住腳,猛地甩開。
「還有你。」她抬起眼皮,即便氣若遊絲,語氣卻寒徹骨髓,「你是我姐姐,你又為這個家做過什麼?憑什麼所有人都喜歡你?」那口氣堵在心口,仿佛壓了塊巨石般難受,她冷冷道,「從小到大,我替你挨了多少次罵,你數過嗎?除了哭,你還會做什麼?」
人唯有氣急了,說出來的才會是心裡話,言書月從沒有聽過她的心裡話,一時間觸電般驚愕,無比尷尬又無比歉疚,訕訕地收回了手。
將她眼底里的那絲淒涼拋之腦後,書辭冷漠地擦肩過去,走出那扇斑駁老舊的大門,走出樹葉交織的胡同。
天際厚厚的雲層中隱隱有電光暗閃,像是長久以來堆積在胸腔里的陰霾,隨著雷聲,突然之間,公諸於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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