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少年宮,武藏劍道培訓中心。
場中央,兩個穿著劍道護具手持竹劍的人正對立著。
兩柄竹劍劍尖交錯,竹劍的劍尖很穩,持劍的雙方都沒有動,呼吸綿長,將銳利逼人的視線藏在了護具的陰影里,從黑暗裡窺伺著互相的動靜,就像是灌木里藏著的獵人,就算有蜘蛛和蜈蚣爬過他們的臉頰和後頸都不會讓他們出現一絲異動。
整整安靜了兩分鐘,漫長的兩分鐘讓每個人都屏住了呼吸,拿著水瓶和毛巾的女孩坐在席位上緊盯著場中對立的人,緊張過度的緣故手捏的有些發白,大氣都不敢出一些,臉頰漲得有些紅,在她終於忍不住換氣的時候,場中勝負已定。
擊面。
竹劍敲中護具的脆響聲傳遍整個道場,兩個對立的人已然交錯而過,很少有人看清發生了什麼,只覺得兩個影子在剎那之間變換了位置,一個做下劈,一個做納刀。
「紅方,勝!」場外,教練扯著嗓子大喊了一聲,這下其他人才反應了過來發生了什麼,抓著水瓶和毛巾的女孩放下手裡的東西鼓掌,於是雷動的掌聲響徹整個道場。
在掌聲中,道場中切磋結束的兩個男孩都摘下了護具,一樣的好看帥氣,各有各的特色,硬要拿來比對只能說各有千秋,像是蘭花與梔子,起碼就場下不少孩子的媽媽們,視線在短短几秒內就在兩人之間騰轉挪移了數次,最後也忍不住鼓掌起來了!
日漸禿頂的教練穿著劍道服樂呵呵地走了過來,將兩個得意門生樓在一起,向著道場邊上眼睛裡快要冒出星星的孩子們露出燦爛的笑容,有個中二入腦的孩子還一邊在場邊跳腳,一邊亢奮過度地指著納刀的那人大叫「媽!看!天翔龍閃!天翔龍閃!」
確實...比起正常的劍道比賽,互相試探和氣合的大吼,如今上演的這一幕對決時髦值鐵定是拉滿到上限的,兩分鐘的春秋靜好,一瞬間的殺機畢露,在雙方動手的剎那,那股不知是否真實存在的凌冽的『氣勢』吹便了每個人的臉,讓人精神一振死死盯住場中的同時,也為著這股氣勢微微後仰窒息...自然也就沒人發現角落裡教練悄悄打開電風扇的小動作了。
孩子的家長們見到自家祖宗這幅模樣也不免悄悄摸了摸自己的錢包,忍不住暗想今天是免不了遭重了。
道場邊上,女孩抓著水瓶和毛巾就小跑進了道場,教練正想攔卻看見一旁的男孩擺了擺手露出了個無奈的表情,表情一怔後露出了不懷好意的笑容,狠狠地揉了揉男孩的頭髮再推了他一把,差些一個踉蹌摔進了迎來的女孩懷裡。
在教練身邊的另一個男孩則是抱著護具的頭盔扭頭沉默地看著地上的竹劍,似乎還在回味著剛才那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的一次擊面。
那一個瞬間他簡直看到了過隙白駒的尾巴,輕輕的掃在了他的面上,躲不開,讓不掉,攔不住,落面時的觸感不復輕柔,只覺得像是被雷擊一般劈頭蓋臉而下整個人都為之麻木了數秒。
「子航,別沮喪著個臉,雖然你也天賦異稟,但苦於疏忽鍛鍊啊!」
楚子航忽地被重重拍了拍後背,身旁教練親熱地搭著他的肩膀對他露出了關懷的笑容,又看向被蘇曉檣拿毛巾挼腦袋的林年,「那小子天賦可是不差你的,練的時間也比你久,高中了都沒事往我這邊跑,你輸給他倒是正常,畢竟習武之人,不進則退,就算天賦異稟,恃才放曠也會成為傷...傷什麼風來著?」
「傷仲永。」楚子航提醒。
「對,傷仲永,唐朝很會念詩的那個(其實是宋朝)。失敗是成功他老媽,你小學三年就拿了黑帶,如果有興趣往這方面上發展的話也是還有機會的,你還年輕有的是時間追逐理想啊。」教練向楚子航豎起了個大拇指咧嘴笑,牙齒亮得像是做過拋光的烤瓷,感覺打扮一下走大叔風還是很有搞頭的,有些像中年人版的浪客劍心,只不過是禿頭髮福版的。
楚子航默默地點了點頭沒接教練的話茬,劍道黑帶的那根帶子還放在他的衣櫃底下,純棉布料條紋黑底,上面還刻著字,市少年宮武藏劍道班,附送的還有一本證書,上面寫著『市少年宮武藏劍道培訓中心認證。特此表彰21屆劍道班級最優秀學員楚子航小朋友,少年班劍道黑段獎』,末了還蓋著個少年宮的紅章。
每一屆劍道班在畢業季都會評選出一個最優秀的小朋友為劍道黑帶選手,這是教練的小把戲,每次開班前都會去紡織廠訂購十幾條相同款式的黑帶,每帶一個班就拿出來一條高高裱在台子上,說是只有最努力、表現最優秀的小朋友才有機會競爭。
小孩子們為了爭奪黑帶訓練勁頭那叫一個高漲,每天一到時間就嚷嚷著父母開車送去培訓,愣是一學期下來一個提前退課的都沒有,黑帶加證書,這也算得上教練的保守戲碼了——總不能真的讓這些小朋友奔著考段去練習,乏味的一段二段三段,怎麼都沒有期末的那一根黑帶和大大的獎狀加證書來的給力,聽說最近教練還考慮追加上海迪士尼樂園三日游的獎項鼓勵,只是價格浮動過高還有待商榷。
「不過還是沒想到啊,之前我一直以為林年這小子會去考清華北大,現在沒想到一聲不吭就飛去國外讀書了,聽說獎學金拿的還賊多,不比國內少。」教練杵著竹劍,揮了揮手讓前台小妹和幾個劍道班的老師去招呼錢包都準備掏出來的家長們,看著不遠處被他不認識的漂亮的女孩纏著的林年嘖嘖說,「常常都是最後一把鑰匙打開了門啊。」
楚子航看著被蘇曉檣澆花一樣一臉難受著被灌水的林年,只是呼了口氣放下了手裡的竹劍。
「話又說回來,林年那邊找到自己的路子了,子航你又準備做什麼打算?」教練看向楚子航問,「你家裡情況挺不錯的吧?準備就在國內讀書還是跟林年一樣出國鍍鍍金?」
「出國一段時間,我和他上的是同一所學校。」楚子航說。
「可以啊。」教練怔了一下,「林年介紹你去的?」
「為什麼會這樣問?」
「猜的,不是吹的,你老班我看人很準的,那小子乍一看沒心沒肺的,但其實很夠意思的。」教練笑了笑,「你如果把他當朋友,他就會把你也當朋友,做朋友的總是會想著朋友好,有肉吃少不了你一份,最後再一人一碗湯,碰碗喝。」
楚子航怔了一下,像是想起什麼似的說:「他經常來這邊幫忙嗎?」
「差不多吧,忙不過來的時候我都會叫他過來打打下手,他也願意往我這裡跑,這不從國外回來都不忘叫上你來我這邊拉點客人?」教練笑著說,「你們準備什麼時候走?」
「明天。」
「這麼急?才立秋就準備開學了?」
「卡塞爾學院開學需要做很多準備,現在的時候也不算特別早了。」
楚子航扭頭看向窗外,少年宮外花園裡的紅千層像是被陽光點燃一樣火燒似的長著,一片片的,從花園裡一直燒到了窗口探進了枝丫來,即使陽光還很盛,但宮院角落的那顆楓樹也漸漸黃了葉子。
現在已經是8月初了,距離夏季那一晚的喧囂已經過去一個月的時間了,距離新的開學季也越來越近了起來。
「這樣麼。」教練看向林年身旁的女孩,「還說有機會一起去吃個飯的,可這幾天帶課緊倒是沒什麼時間了,蠻可惜的。」
「意思我會幫他帶到的。」
「也無所謂了,比起跟我這個老男人吃飯,你們年輕人倒不如抓緊時間好好聚一聚吧。」教練笑著拍了拍楚子航的肩膀,「出國就是三四年的時間啊,就算能偶爾回來,但有些關係還是難以維繫了,抓緊時間找你的朋友們敘敘舊吧。」
「我...沒什麼其他朋友。」楚子航看了一眼林年說。
「沒什麼朋友?不應該啊。」教練挑了挑眉上下打量了一下楚子航,「男的沒有,那女的呢?你看人林年那個悶葫蘆都找上第二個女朋友了,我看你怎麼還沒第一個呢?」
楚子航微微側首,看向了遠處林年身邊玩硬幣的蘇曉檣下意識問:「第二個?」
「你不知道?就之前你們學校里那個啦啦隊長啊,腿挺長長得特別好看那個,叫夏什麼來著,追林年追得可熱乎了,也不知道成沒成,反正經常跟著來我這邊看他上課...而且我還聽你們學校的人說那個女孩好像也還追過你呢,但你好像也沒理人家,你們兩個倒也真是出奇的二愣子,那麼漂亮的女孩都不喜歡...」教練八卦到一半忽然想起什麼似的瞅起了楚子航的臉色,「你們兩個沒因為這個鬧過矛盾吧?」
楚子航沉默了很久,最後搖了搖頭:「我不記得有這回事。」
「不記得了?不記得倒也好...反正都是過去時了,現在你們這些年輕人啊,要用進行時和將來時。」教練啞然失笑,語氣幽默地用起了新學的流行語,「去國外好啊,聽說現在國外挺開放的,機會很多,去見見世面總沒壞處...不過其實之前我還以為以你的性子會留在國內呢。」
「有去外面的理由,為了一些事情必須出去一趟。」楚子航說。
「夢想嗎?」教練忽然問。
楚子航遲疑了一下隨後頷首,認可了這個說法。
「那就沒辦法了啊。」教練嘆氣眼中掠過一抹神往,「不像是我們這些上了年紀的人,你們年輕的人的天是沒有邊的,年輕人的心也永遠會期望著飛到遠處去,也不該有什麼網羅牽絆掛著你們,出去闖闖也是好事情了!一定得要記住就算在異國他鄉也別被那些花花世界迷了眼睛啊,別像我一樣沒出息,去日本幾年就只記著跟地痞流氓好勇鬥狠了,真本事一個都沒學到,最後只能回來安度晚年一事無成。」
「像你們這樣的年輕人本就不應該像農場邊上的蜿蜒小溪一樣平緩,要我說你們的確就該出去經歷一些事情,就該往大海的方向奔涌,無論前面是波濤洶湧還是險峻暗礁,只需要跟著心裡突如其來翻湧起的躁動走就是了!未來這種東西就跟大海一樣,挺過狂風驟雨,就是海闊天空!」教練笑著低聲說。
楚子航怔住了,似乎是沒想到一個少年宮的劍道教練也能說出這麼有道理的話,在他身邊教練抬起手,想最後祝福一點什麼,但想了想最後只是重重地拍了拍楚子航的肩膀,「說到底,你們兩個在外面要互相照應好了,別被人欺負,有人欺負你們就用我教的東西揍他!不能被洋鬼子給看扁了!」
「我會的。」他輕輕頷首,看著揮舞拳頭的教練走向遠處。
在不遠對面,林年和蘇曉檣之間一個月來每次見面必玩的小遊戲也進行到了最後,這次依舊跟之前的每一次都一樣,在蘇曉檣目不轉睛的注視下林年把硬幣握在了右手中,再把兩隻手放在了蘇曉檣前。
在發現林年並沒有急著離開濱海城市,而是留了下來後,一整個月的時間,這女孩兒都換著花樣的找他玩,每見面一次都得猜一次硬幣,最開始蘇曉檣還會認真的思考左手右手的問題,但隨著每天見面多了,也逐漸開始隨性了起來,反正猜不中就靠蒙,也不再那麼在乎輸贏了,而是看重玩遊戲的本身。
畢竟每一次遊戲都代表著他們會共處一段愉快的事情,要麼是吃飯逛街,要麼一起坐酒店套房裡處理蘇曉檣那一筆未動的暑假作業,作業做完了伸個懶腰就直奔孔雀邸拖著楚子航去劍道館挨打。這些經歷倒也讓三個人在一個月里互相之間更加熟悉了許多,偶爾就連楚子航和蘇曉檣也能說上幾句話了,換在以前這可算得上是不得了的稀罕事。
「聽說楚子航師兄說你們明天就要走了,這是最後一次了?真的沒有更多機會了?」
這一次,看著面前的雙手,蘇曉檣沒有隨意地猜硬幣,而是挑起漂亮的眉毛,歪頭看著林年。
「誰又不想暑假長一點呢。」林年忍不住低笑了一下。
「我猜也是。」蘇曉檣也忽地笑出了聲,隨手點了一下林年的右手,但這次她卻是看也不看自己猜沒猜中,拉著他就往道場中楚子航那邊走去,「快走吧,一會兒還得吃散夥飯呢!我在餐廳訂了桌子的!」
「走了嗎?」
走進道場,林年看向一個人站在道場中央的楚子航,又不經意掃了一眼不遠處跑到櫃檯前守著點鈔機聽響兒一臉沉醉的教練。
「走吧。」楚子航收回了視線輕聲說。
林年點了點頭,隨手把手裡的硬幣彈給了蘇曉檣。
接住硬幣後,蘇曉檣卻是忽然一愣,轉頭盯住林年說,「你剛才用哪只手丟硬幣給我的?」
「啊?」林年怔了一下,忽然反應過來了,板起了臉,鏗鏘有力地說,「左手。」
「不,明明是右手!我看見了!是右手!」
「左手,你看錯了,一定是左手!」
「沒有,就是右手!你耍賴!」
「我不是,我沒有!」
「好傢夥!林年,你別跑!」
楚子航看著搶先一步衝出劍道館的男女孩站了好一會兒,再回頭看了眼櫃檯前向著自己揮手道別的教練,微微頷首後拉開劍道館的玻璃門,尚有夏末餘溫的金色楓葉飄到了他的腳底,他只是看上了那麼一眼,就抬頭義無反顧地走進了淺秋的微風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