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3章 情報
「請問三位這是什麼意思?」
在路明非帶著明顯緊迫感的發問之後,源稚生很自然地對周圍看過來的幾個眼神做出不急不緩的回應。
「.」沒有得到第一時間的回應,因為路明非三人都進入了輕微的應激狀態,那是在反應過來某個可能存在的「事實」的時候,一時間無法去對現狀進行最妥善的處理,將一切暫時交給了身體本能的反應。
源稚生沒有動作,只是坐在原地等待著一個回應,他的反應太過平淡了,平淡到讓提出那個可怕猜想的路明非一時間都有點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做。
只是愷撒和楚子航可能並沒有意識到,源稚生此刻並不如他們所見所聞的那樣平靜。
在他們反應過來路明非話里潛藏意思的同時,向面前這個男人投去警惕目光的那個時候,他們所注視的這個男人就已經捕捉到了那一瞬掠過的實打實的「敵意」,並且悄然做好了反擊的準備。
雨落的和室屋檐下的廊道上,正坐著的源稚生平放在大腿上的兩隻手掌不經意間轉為了內扣的姿勢,有些像是正坐姿態下準備彎腰鞠躬,兩隻手臂的手肘向著身體的兩側微微彎曲。
以更通俗易懂的話來講,在察覺到和室氛圍發生改變的瞬間,源稚生就已經做好了暴起反擊的準備了。
——他的兩隻手臂此刻將上肢下壓的力量沉澱在了雙腿上,無聲積蓄的力量已經在手臂與身體之間形成了迴路,就像一根被壓到極限的彈簧,隨時可以爆發。
林年察覺到了源稚生對於路明非三人流露出來的敵意的應對措施,那對側壓在大腿上橫向不動的手掌,在印象里如果他沒記錯的話,這是「我流·無刀取」中的「空手·白切」的起手式。
這一招大放異彩的年代還是日本還是那個持刀的浪人武士統治的時期,那些梳著武士頭的位高權重的男人們坐在茶室里談判,彼此暗藏鬼胎,等到有一方按捺不住從榻榻米下抽出藏著的刀想要刺向對面的時候,他們就會品嘗到比刀還要快的「空手居合」。
那是以拔刀術為意開發出的空手奪刀技巧,壓在雙腿上的雙手閃電般拍出時可以輕鬆奪下敵人的刀,臂力強悍者甚至可以折斷對面人的脖子,也被稱為無刀居合,是少見的後之先致勝的殺招。
以源稚生現在坐著的位置,他的目光平穩微垂,以餘光的方式就將周圍的環境裡所有的細節攝入大腦內演練,倘若事態真的按他無法理解的最壞方向滑去,一旦暴起,他最先可以夠到愷撒,在這個距離他有自信能空手挾持愷撒,再向延側的楚子航和路明非發起攻擊,再順勢撤進和室之內尋求狹窄的戰鬥空間以防在以一敵多的情況下被從多個角度圍攻。
可很顯然,事情不會如源稚生想的那麼順利,因為別忘記了,坐在他身旁最近的人其實是林年。
可能在他用出空手居合的瞬間,林年就會阻止他,大概方式估計用太極中的「推手」來完成,以關節制衡關節,使得我流·無刀取積蓄的所有力量都只能返還作用到源稚生自己的身上,從而讓他自己折斷自己的雙臂立刻失去反擊能力。
兩個視線在空中交匯了,在忽然緊張的情況下,兩人對視了一眼,仿佛剛才所想的一切他們都不需要語言,僅憑一個目光就完成了交流,大概這就是日本意境之中的「意之先」。
如果林年是源稚生,在這種情況下遭遇襲擊圍攻的話,大概也是會如以上的構想行動,區別只在於完成的速度以及效率。
兩個真正在某項技藝站在同一高度的人,在事情還沒發生之前,就能推斷事情之後的樣貌,再以此去選擇讓它發生,或者讓它停止。
很明顯,林年在戰鬥和廝殺方面的技藝和經驗已經比起曾經第一次見到源稚生時進步太多了,他們此刻已經站在了同樣的高度,甚至說達到了趕超的水準,這也是源稚生在此刻從這一次目光的對視之中抿出的事實。
這些年不見,那些有關這個男孩…不,這個男人誇張到讓人難以相信的傳聞恐怕是真的。
所以,暴起的想法在這一刻被放棄了,我流·無刀取的架勢無聲放下。
四對一,這場假象的遭遇戰他沒有勝機,尤其還是在他手臂負傷的情況下。
光是一個林年,恐怕就強得讓他感到陌生,可怕…讓他不禁想起了那個夜晚工廠中差些殺死他的那個女人。
兩人在危險程度上於源稚生的眼中如出一轍。
「源君,我們沒有惡意。」林年恰到時宜地說道,同時看向路明非,面無表情地輕微搖頭,示意他暫時不要將推測的想法全盤托出。
在雙方信息不對等的情況下,對方只會對他們的反應以及動機產生不必要的誤解從而做出錯誤的行動導致局面崩盤。
路明非、愷撒以及楚子航這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他們剛才一瞬之間對源稚生產生的敵意和警惕,已經讓這個大雨的庭院中不知何時充滿了刀劍相戈的肅殺氣息,用作即將點爆的火藥桶,或是刀鐔露芒來形容都不為過。
「抱歉,剛才我有些應激反應了。」路明非意識過來自己說錯話,做錯事了,立刻低聲道歉。
談及皇帝,以及皇帝衍生的各種糟糕的可能性,他總是會忍不住地PTSD,剛才他幾乎是情不自禁地就將腦海中的那些假想吐了出來,那是因為他在恐懼,在忌憚他的推測成真。他在害怕,所以做出了不必要的舉動。
愷撒和楚子航也意識到現在寄人籬下,忽然對一個實力的高層爆發出這麼驚人的敵意是多麼不智的事。即使是懷疑,他們也絕不該這樣失態。
也就是源稚生夠冷靜了,倘若剛才他吼一嗓子,那麼接下來不到幾分鐘,整個源氏重工,乃至整個日本分部都會對他們刀劍相向。
就算他們能逃離這裡,那麼接下來也會面對與整個日本為敵的局面,進而舉步維艱。
同時這也再度提醒了幾人,現在日本局面相當混亂以及緊繃,必須管好自己的每一個舉動,每一句發言,否則必會釀成不可挽回的錯誤。
源稚生見到路明非道歉,以及楚子航和愷撒投來歉意的目光,這才略微將心中反擊的警惕放下去了一些。
可這依舊無法解釋他心中的疑問——路明非,楚子航以及愷撒三人忽然對他產生的敵視和警惕,那份冷漠和敵意不是開玩笑的!
從屍山血海中爬出來過的源稚生很清楚,從路明非說出那一句就在他看來有些沒頭沒尾的話直到剛才,這幾人對自己的敵意都在以一個幅度迅速攀升。
如果不是林年坐在旁邊,讓他受到了不小的制衡,恐怕他已經就這三位本部專員忽然暴露出來的敵意做出更激烈的反應了吧?
現在蛇岐八家面臨的時局動盪而兇險,容不得任何的馬虎和閃失。並且即使他到現在為止尚且還沒有想清楚這三人對他態度反轉的原因。
他剛才的冷靜都是依仗於平時養成的謀而後動的分析習慣,在他看來就算林年真的投誠猛鬼眾,是打進本部的探子,那麼這種時候暴露只為了威脅到他的生命安全是相當沒有道理的。
反而,之前幾位家主齊聚的時候,林年倒是可以輕而易舉拿下所有人,這才是作為投誠猛鬼眾後他理所當然該做的事情。
說到底,政宗先生能同意林年等人參與家主都在場的會議都已經是力排眾議後的結果,這也表現出了本家對於本部暫時的信任,也算是一種隔海的表態。
政宗先生無理由信任林年不會這麼快站在本家對立面,那麼他自然也能信任這個男人。
畢竟…這個男人也是繪梨衣信任的人。
思緒回歸,源稚生看向林年,等待對方給予一個合理的解釋。
「看來你們應該還不知道吧?有關皇帝的情報。看起來皇帝加入猛鬼眾的這段時間,並沒有真正地向你們蛇岐八家出手——又或者已經出手了,但你們並沒有意識到。」
林年看向源稚生心平氣和地說道,
「相信我,路明非他們剛才對你忽然的敵意以及警惕都是有理由的,因為倘若真的按照路明非的推測那樣,那麼我們一切在你看來相當冒犯的舉動其實都只是在『自保』。」
「自保?這又從何說起。」源稚生不動聲色地問道,到他今天,他的城府也還沒有淺到會因為一兩道莫名其妙的敵意而感到冒犯和不尊重的地步,反而能借題發揮從林年等人手上得到蛇岐八家可能所不知的情報才是幫大忙了。
「你們…或許根本不了解你們的敵人,也不知道你們所面對的究竟是怎麼樣一個窮凶極惡,卑鄙無恥的惡徒。」林年說。
「或許,在近年猛鬼眾與本家的對抗中,我們已經知道了那個名為皇帝的人的些許兇惡,我們也並不像林君所說的那麼無知。」源稚生凝視林年的眼睛緩緩說。
林年也看著源稚生的眼睛,微微眯眼,似乎是在揣測什麼,片刻後說,「當心,無知往往就是揣著明白走向絕路而不自知的一個無法挽回的過程。」
「願聞其詳。」源稚生點頭。
「你似乎完全不了解剛才路明非忽然說出的話,以及他們對你產生的在你看來莫須有的敵意是嗎?」
源稚生沉默片刻後點頭。
林年默然看著他,似乎確定了一些事情,隨後開口,「那麼在我看來,你們似乎並不清楚皇帝的能力,也是我們一直所擔心的,皇帝的權柄。」
緊接著,他盯著源稚生平淡地說出了就他認為,一個蛇岐八家目前應該所不知道的信息,
「比如,就我們與皇帝交手的經驗來看,祂似乎擁有類似於『寄生』或者說是『奪舍』的可怕權能,而祂本人也承認了這件事並大言不慚地將這種疑似言靈的權柄稱為『降臨』。即,以滿足某些條件,來奪取一個個體的身心,偽裝成這個個體的模樣繼承他的所有,記憶,肉體,包括既有社會關係。」
「方才路明非真正警惕擔心的,不是源君你,而是一個可能披著你的皮囊,坐在這裡的卑鄙寄生蟲。」
林年的這麼句話,宛如炸雷一般在源稚生的耳邊響起。
露台上的大雨無端地更加洶湧激烈了一些,那些漫起的水聲簡直就像是源稚生在接受了這道信息時洶湧動盪的心境。
一瞬間,懷疑、畏懼、不可思議等等情緒在這個表面平靜的男人的腦海內一齊沸騰,就如同那掃清後的枯山水上濺起的水花般周而復始。
因為林年現在所吐露出的情報太過駭人了,就像是指明了那條早已經環繞他們身側的毒蛇腺體中毒液的恐怖的致死量一樣,將莫大的驚悚和恐懼如雷雲轟鳴般砸在了這間迴蕩著他平淡聲音的醒神寺中。
而全程,林年安靜觀察源稚生的反應,最終得到的答案是,果然,蛇岐八家對於皇帝的情報掌握的少之又少。
源稚生的沉默,以及閃爍的目光,包括那漏掉的半拍呼吸,足以證明林年的想法是正確的。
不過這同時,也讓他心底升起了一絲另外的想法。
那就是源稚生對於皇帝的了解是不是有些…太少了?
日本分部本應該是有一個窗口能了解到皇帝的一些最基礎的情報的,比如降臨這個權能。
這個窗口就是大久保良一,他參與了當初所羅門聽證會,見證了皇帝奪舍安德魯被路明非識破後制服的場面。
他原本設想的是,一步步透露皇帝的情報作為資本進行交涉,但沒想到的是,只是開始,源稚生就陷入了震懾狀態。
以源稚生現在所表現的狀態代表著蛇岐八家的確對這個情報一無所知,這就有些耐人尋味了。
是機構臃腫導致一些情報難以傳遞到上層得以重視,還是乾脆的大久保良一沒有匯報,或者那時候等級太低,所發言得不到重視?
林年眼中略過晦暗的光,並沒有現在就提起這件事,而是基於一些個人原因將其按捺在了心底,重新把思緒放到眼下的交談上來。
「源君,這是一個真實可靠的情報,經過多次的接觸,以及犧牲所得來的情報。原本我們想用這個情報來交換到在這次日本之行時與蛇岐八家的友好,可現在看來大概是不可能了這麼簡單了(因為林弦與林年特殊關係導致的不信任和隔閡無法用一個簡單的情報打通關結),所以本著互通有無的誠善態度,也算是對剛才小小的不禮貌的致歉,這個情報就算是贈送給本家吧!至於是否相信,就看作為情報接受者的源君你的個人判斷了。」
源稚生漸漸反應了回來,看向林年等人的表情充滿了嚴峻和森冷。因為他意識到倘若這個情報屬實,那麼就之前本家對猛鬼眾的態度和處理方式,恐怕早已經出現巨大的漏洞了!
一個可以奪舍和寄生的敵人,誰能保證在此前沒有防範的對峙階段,他們的高層沒有中招?現在的本家內部沒有發生蟲蛀的現象!?
這就能解釋為什麼剛才路明非聽見他和林弦接觸之後忽然那麼驚悚了,看自己的眼神和表情都像是在看敵人似的。在那一刻,路明非眼中坐在這裡的恐怕根本就不是什麼源家家主源稚生,而是那個高高在上的皇帝吧?
在短暫的震撼以及頭腦風暴後,源稚生立刻確定了一個事實,那就是無論林年所說的有關皇帝的這個情報是否屬實,既然現在有了這麼一個風險,那麼恐怕蛇岐八家從現在開始,應對有了皇帝加盟的新猛鬼眾這個勢力的方案和對策就該全盤改變了,否則誰能保證他們至今為止的一切策略沒有暴露在對方的視野之下!?
甚至有可能,一場針對蛇岐八家的蠶食早已經開始了,坐在真正高位的人有幾個是自己人,而不是早已經趁虛而入的皇帝?
「沒有那麼可怕。」林年似乎看出了面色森冷恐怖的源稚生在想什麼,緩緩說道,「皇帝的滲透的確難以防範,但起碼我們可以肯定的是,這種奪舍和寄生的權能不會同時作用在多數人的身上,而且也有著相當致命的制約和缺陷,不會出現整個高層都變成傀儡的極端情況發生。」
源稚生略微陷入冰冷循環的思緒被這麼一句話扯了回來
也直到這一刻,他明白了現在坐在和室里的幾個人對於本家真正的戰略意義。
本部的幾位專員所帶來蛇岐八家的東西,恐怕不只是在會議前就已經被家主們私下討論的「究竟需不需要本部超級混血種的武力支持」,真正比這兩位『S』級手腕更重要,也是更致命的是他們手中所掌控的情報!
「願聞其詳。」源稚生深深吸了口氣後呼出,鄭重地二度說道。
也就是這一刻起,林年知道,他在蛇岐八家的第一個關卡正式打通了,接下來才是他們真正介入日本這場爛攤子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