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七章 天地大重奏(三)

  鉛黃大墓地於造物誕生之前便存在了,它是從黑夜的國度分割出來的一部分。

  陳宇腳下那灰白的路如今看上去是由無數與覆蓋著寒霜的岩石融為一體的骨骸構成的,但它們最原本的模樣只是黑暗,永恆的黑暗。

  是造物間的生命開始茁壯成長之後,那些靈魂的夢將這蜿蜒曲折卻又無比狹窄的黑暗之路賦予了如今怪誕恐怖的樣子。

  道路的兩側是一排排歪歪扭扭的墓碑,墓碑上並沒有名字,卻有著不同的模糊圖案。就在你眨眼的瞬間,那些圖案也會隨之改變,它們似乎呈現出了你瞬息間對死亡的理解,但你仍舊還是不會知道那些圖案的具體意義。

  就是那些鉛黃人也不知道它們的含義,因為他們只是服侍於無盡家族的一群特殊的造物。這群僕人幾乎是不朽的,他們和凡人一樣出生、長大、衰老,但他們不會死亡,可矛盾的是,鉛黃人仍舊可以受傷,甚至可以被殺死,那似乎也是他們唯一可以解脫的方式。

  但鉛黃人幾乎不會選擇死亡,因為他們如此的接近死亡,他們在所有無盡之物的墳墓上建立牢不可破的城市,他們照看著這些罪人、聖人或是任何選擇遠離不朽的無盡之物那早已與鉛黃大墓地融為一體的軀殼。

  鉛黃人聽過了那些比他們要偉大數倍的存在最後的臨終懺悔,他們知曉太多生死秘密,他們這群天生的殯儀大師不會恐懼著死亡,卻也不會輕易接受死亡,他們沒有任何信仰,他們也不允許擁有信仰,因為他們會將那些死人交給各自信仰下的歸所。他們就像是殯葬業的物流人員,他們保持著絕對無私的公正,事實上,他們也沒有其它的選擇。

  因為鉛黃人都知道死亡並不是一個生命的終結,它只是生命的一部分,而真正代表著終結的是存在的消失,是思想的消融與抹除。

  包括記憶,當所有人對你的記憶不復存在時,你的存在便迎來了真正的毀滅。

  那才是真正的恐怖,而鉛黃人便將所有的無盡之物仔細的埋葬,將他們的痕跡儘可能的保留,將整個墳墓堆砌起來的城市繼續精益求精的雕琢穩固。一切都是為了保證關於那些無盡之物的記憶可以留存,一切都是為了鉛黃大墓地不會因為這些不朽造物的凋零而崩塌。

  因為真正可怕的正是鉛黃大墓地的消失,那意味著鉛黃人的存在也就此消失。

  「每一個墓碑都是一個死去的神明,一顆星辰,一團火焰,或是一整個星系。」路西法在陳宇的身邊幽幽地說道,「甚至還有天使,我的那些兄弟姐妹。所以我才會說招惹無盡家族的人……那可真是勇氣可嘉。」

  「我們從未胡亂定罪。」榮耀在前方平靜地的插言道,他前方的引路人已經換成了一個穿著破爛斗篷的乾屍,那乾屍佝僂著腰,雙腿在一團模糊的霧氣中,它更像是在那霧中向前滑行,一盞昏黃的提燈在蒙灰的玻璃罩內搖曳著微弱的光芒,它僅能照亮地上的一部分閃爍著冰晶光輝的寒霜。

  事實上,這條蜿蜒向上的死寂山路並不需要照明,因為在道路和遠處聳立的仿佛書脊般的黑暗城市上方是一望無際的空白。只剩下了骨頭和一部分雜亂羽毛的血鴉如同監視者般的在一行人的頭頂上方盤旋,出除此之外,再無他物。

  沒有太陽,沒有月亮,沒有星辰,也沒有雲朵。

  榮耀推了推眼鏡,然後重新背手優雅地走著,「這裡是通往死亡領域的十字路口,只有違背了規則和秩序的無盡之物才會被送到……」

  「規則?」路西法冷哼了一聲,「誰定義了規則?或者說……誰創造了生命?別當我是傻子,榮耀,你我都知道這不過是粉飾一個謊言的說辭。你我也都知道,生命並非我的父親創造的。他創造的是造物這個框架,還有那些引發生命誕生的故事,這才是真相。」

  榮耀回了下頭,他漠然的看了路西法一眼,然後扭回了頭,像是根本不以為意,依舊淡然地問道,「所以你才會利用黃昏可以窺探超時間流的權限,在黑夜宮殿瞬間掀起簾幕之際做了一個實驗。你為了看清一個事實,為了得到一個或許根本沒有答案的答案,你利用了一個外部力量的思想。而你要的僅僅是……」

  「我們到底從何處而來。」路西法極為冷靜地說道,「一個終極的問題,生命是什麼?」

  「這真的重要嗎?」死亡在榮耀的前方那一段上坡路上再次現身了,她如今的穿著非常正式,仿佛維多利亞時代的女貴族,鑲嵌著幾根白色羽毛和珍珠的寬檐帽下,黑色薄紗稍稍遮住了死亡的半張臉,她的身邊跟隨著三名穿著灰綠色罩袍,手持鋸子和短刀的劊子手。

  「至少我不願在無盡的謊言中被當做一個無聊的符號。」路西法抬起了被命運的鎖鏈鎖住的手臂,「莉莉絲在不斷的追問下瘋掉了,她想到的仍然是自我毀滅。但那會帶來真正的自由嗎?造物無窮無盡,時間與黑暗都不會消亡,我們也不過是那無數造物中的一部分思想的塵埃。就像是燈塔內燃燒的稜鏡折射出的一束光,但我們不是那團真正的火焰,從來都不是。我用影子般的餘燼點亮了星辰,它們則倒映著一個個被我父親從存在中盜取的幻夢。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創世紀的真相,死亡。因為你的弟弟掌管著夢境國度,掌管著那些可以窺伺到真實的每一個意識的倒影。夢鎖住了真實,而現實卻是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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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西法一步步的接近死亡,他走過了榮耀的身邊,他無視著那具引路的乾屍緊張的阻攔。曾經最偉大的天使之之一即便如今失去了翅膀和心臟,他依舊高傲的讓這群鉛黃人不敢直視。

  「毀滅離開了,命運和夢也離開了,上帝也離開了。」路西法走到了死亡的面前,兩個鉛黃劊子手立刻抬起了手中鋒利灰暗的鋸子,但他們不敢造次,畢竟他們的主人死亡就在這裡,他們那灰暗到沒有任何光澤的死人臉上帶著一絲恐懼。

  「因為他們都知道,謊言即將被戳破。」路西法微笑著用那金色的眸子凝視死亡漆黑的雙眸。

  「我每時每刻都在迎接著每一個生命的結束與開始,薩麥爾。」死亡柔聲說出了路西法曾經那屬於攜光者的舊名字,「他們就是真實的,他們並非一個個幻夢,或是虛無的投影。規則與秩序並非謊言,它們只是……」

  「它們只是讓我們不會在恐懼中瘋掉的藉口和鎖鏈。」路西法搖了搖頭,「沒有人願意看到自己只是他人編撰的故事中的一個角色,沒有人願意經歷一次次無止境的死循環,就像是不斷重複播放的老電影。生命究竟是什麼,死亡?一個個記憶?瀰漫在宇宙間的無意識?控制物質的身體運行的到底是什麼?我和米迦勒又創造了什麼?那一個個被塗上了顏色的角色是否也只是我們意識中的狂想?我們這些天使又是否只是上帝作品中被賦予了各種設定的一個個虛構角色?就像我不斷的被自由意志所困擾,就像米迦勒一直被正義和創造所困擾,這一切的一切讓我走到了現在,走到了這裡。」

  萬籟俱寂下,蕭瑟的鉛黃大墓地佇立的無數昏暗的巨人石像在巨大城市灑下的陰影中仿佛低頭看著路西法,它們這些早已作古並成為這座死亡城市一部分的木乃伊像是同樣在沉默的聆聽著這些抗議般的陳述。

  「那麼……你會否認自己的存在嗎?」陳宇忽然極為平靜地問道。

  路西法沒有回答,他最終卻笑了,他回過頭,看向他的對手,他的敵人,那眼神卻像是看一個摯友,「你對勝利的執著真的非常可怕,陳!你讓我否認一切,走向徹底崩塌的虛無,而你就會真正的贏得一切,甚至避免被審判的結果。你到了現在,仍然索求的只是一個如此微不足道的結果?」

  「很簡單,路西法。」陳宇雙手插兜間十分冷靜地踱步上前,「原子驅動的仿佛機械般的運動也好,多元的意識於宇宙間的投影也罷,或是一個完整思想不斷映射出的一個幻夢……這一切都無法否認現在的我做的一個結果,與你博弈的是我,路西法,只是我,此時此刻,我定義了我,我相信了我。就像你無意識的不肯去否認自己,擁抱虛無,那微不足道的抗爭已經說明你在乎你創造的一切,而這也是我當初會毫不猶豫的接受與你的賭局唯一的原因。」

  榮耀在此時像是突然發現了什麼,他猛然間轉身,然後大踏步的走向約翰·康斯坦丁,他抓住了表情有些驚愕的約翰一條略微抬起的手臂,在約翰像是遺忘了什麼似的茫然無措間,榮耀皺起眉頭,「你拿走了什麼,康斯坦丁先生?交出來!你不可能私藏一個無盡之物!」

  那寒冷的道路上忽然游弋著幾個黑影,它們瞬間躥了出來,顯露出了破爛黑斗篷下的乾屍模樣,它們手中的鐮刀一齊揮動,架在了約翰的脖子上。

  「我沒有拿走它。」約翰忽然冷靜了下來,他甩脫了榮耀的手,然後無視一旁的威脅,他從兜里掏出了不知何時存在的煙盒,他不慌不忙的從煙盒裡抖出一根煙捏在手中,他不懷好意的笑了,然後將煙塞進自己的嘴裡,這才重新不卑不亢的直視著一臉嚴肅的榮耀,「我聽夠了這些狗屁論調,媽的!這個鬼地方讓我冷得都快尿褲子了!我們能趕緊進城嗎,好心的先生?你瞧,我這裡啥都沒有!」

  「第五世界令你變得完整,所有的你在這裡得到了統一。」榮耀冷冰冰地說道,「你記起了一切,每一個你的記憶。天哪……這才是你們的計劃,那些散落在所有平行現實中屬於你的記憶是串聯起整個多元宇宙的最後一個……」

  「看來你並非全知全能,榮耀。這令我倍感驚訝。」路西法忽然打斷了榮耀的說辭,他面對著死亡微笑著說道,「他是一顆炸彈,榮耀。並非第五世界令他變得完整,而是他炸碎了一切的現實,將統一的時間,將真正的時間帶入了嶄新的造物之中。看看你的腳下吧!枯萎的河流重新開始流淌!」

  榮耀真的低頭看了過去,他很快便發現無數不朽的無盡之物正在經歷著一次次的輪迴,他們像是再度活了過來,就在這片註定死亡的埋骨地。

  這很不正常,這詭異的現象打破了所有的常規。

  因為鉛黃大墓地在時間之外,在造物之外,它是通往輪迴的中轉站,它必須穿過黑夜的宮殿,才能轉向下一世的輪迴,而決定一切的只有死亡和每一個生命最終的信仰契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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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榮耀推了下眼鏡,他發現了問題所在,他急忙抬頭看向正一臉壞笑抽著煙的約翰,「你果然帶著那塊兒屬於時間主人的懷表!它究竟在……」

  「哦哦,二姐?我不是在做夢,對嗎?哦,抱歉,我忘了,我不會做夢。我甚至都不會睡覺,再也不會了,自從……自從……哦,我忘記了。但我有小蝴蝶!不,不對!是蜜蜂!」瘋狂的聲音突然出現,那穿著極不合身的五顏六色衣服的少女出現在了路西法的身邊,她蹦蹦跳跳的,她專注而又迷亂的像是在看什麼東西,她很快停了下來,因為她的眼前什麼都沒有。

  瘋狂有些失望的撅起了佩戴著唇環的紫色嘴唇,她異色的雙瞳凝結著淚光,她就要哭了。

  死亡立刻抱住了她的小妹,並溫柔的出言安慰著,「你還會有新的玩具的,小妹。它們要比你的蜜蜂更加有趣。」

  「真的?」瘋狂抬起了頭,悲傷的雙眼突然變得困惑,她轉了轉頭,像是突然之間恢復了所有的神志,她異色的雙瞳神志都統一了起來,她認真的對死亡說道,「我錯過了夢的葬禮,對嗎?我……我很抱歉,我也沒能將毀滅帶回來。我曾追著欲望和夢去了時間的盡頭,我、我以為可以在世界末日看到毀滅,但他並不在那裡。欲望與夢的小船上唯有一塊兒懷表,那就是我去往末日的原因,我知道那東西屬於父親,我想要將其歸還,但我卻……父親就在這裡,對嗎?」

  瘋狂驚呼了一聲,她很快又興奮了起來,「母親也在這裡嗎?他們、他們重歸於好了嗎?他們可以帶回我的哥哥嗎?帶回毀滅?帶回夢,帶回命運……」

  瘋狂的眼神黯淡了下來,因為她注意到死亡的神情一如既往的溫柔且落寞。

  「原來如此……」榮耀這時慨嘆了一聲,「時間懷表是唯一的,將整個造物的歷史徹底統一的並非達克賽德,而是你,約翰·康斯坦丁。是你和陳的陰謀將時間帶入了死亡之中,真正的時間,藉由著瘋狂,鉛黃大墓地和造物連接在了一起。舊有的秩序就此被打破,無盡之物將會復生,你們在玩火!如果鉛黃大墓地崩塌,已知造物的平衡……啊……伊蓮·貝洛克……一個嶄新的上帝,她正在融合三個造物!」

  「該死的!我他媽的就像是做了一場支離破碎的恐怖噩夢!」約翰愜意的吸了口煙,他嬉笑著看向陳宇,「我甚至夢到我成了一個女人,陳!我還夢到,我炸了一整個宇宙!」

  榮耀輕嘆一聲,他身邊的乾屍與死亡身邊的劊子手都感受到了某種變化正在到來,他們甚至覺察到了自己皮膚顏色的變化,他們也感受到了血液在血管中流淌的異樣。

  「不再有一場審判了,榮耀。」死亡一臉輕鬆的聳了聳肩,她像是早就看穿了一切,包括路西法那拖延時間般的哲學探討,那是路西法最擅長的玩兒法,用真相作為謊言,他就像是在幫助陳宇一般,「我的父親必須要準備一場新的會議了,瘋狂。我們母親會到來的,而且無盡家族的成員都會到場,這一點毋庸置疑,因為……天地異變。」

  死亡此時若有所思的看向了正望著她的陳宇,她像是有些釋懷般的笑道,「黃昏也必須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