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九章 至白之日(五)

  雨遠未止息。

  但車隊已經在海岸外荒草連天的公路邊緣停下了。

  龜裂的紅色陰雲所鋪就的幕布下,那仿佛長滿了鋒利尖刺的陡峭山崖輪廓屹立在陰影之中。

  海水涌動的聲音綿延不絕,那聲音幾乎淹沒了車裡的音樂和發動機的聲音。

  在這裡,那洶湧澎湃、危機四伏的浪濤聲就是一切,它也超越了一切,仿佛上古洪荒遺留下來的絕唱,又像是陰魂不散的過往幽靈在悔恨和遺憾中衝著即將崩塌的世界狂吼。

  安德烈走下了車,他看到車隊的其餘「火藥桶幫」成員全都下了車,他們沉默的邁步跨過沙土與公路的邊界,他們踩踏著早已被人們遺忘的枯草向著那通往陡峭山崖頂峰的斜坡與階梯走去。

  喬吉喬吉的心情似乎非常棒,他現在不再穿著圍裙和髒兮兮的汗衫,他換上了正兒八經的西裝,那張老臉也容光煥發,褶子都幾乎消失不見了,他仿佛年輕了十多歲,但他的頭髮依舊花白,他的雙眼依舊充滿了貪婪的狂熱。

  「我好像再次回到了我的那艘船上。」喬吉喬吉走過安德烈身邊時笑道,他徑直走到沙灘上,他彎下腰,在分不清邊界的漆黑海洋作為背景板之際,抓起了一捧慘雜著碎石子的沙土,他充滿儀式感的將那捧沙土高高舉起,然後任由黯淡無光的砂礫從他的指縫間再度灑落,「她會帶走一切,她也會留下一些東西,總是如此,安德烈,總是如此。」

  喬吉喬吉張開手,他的手中現在大部分剩下的是碎貝殼和石子。

  毫無價值。

  但喬吉喬吉卻將其中的一顆圓潤的石子捏住,他將其遞到了安德烈的眼前,「這就是你,安德烈。我找到了你,那最為璀璨的珍珠玉石!」

  謊言!

  安德烈知道喬吉喬吉手中的只是普通的石子,但他會賦予其價值。這不是他的專利,這是所有人類的專利,從人類開始創造那些不同的物品開始,從他們開始交易開始,那些原本無用的東西便在謊言之下成為了不可多得的珍貴寶物。

  也成為了人類自己的枷鎖。

  安德烈沒有吭聲,他現在看到了更多,他的思維從來沒有這麼活躍過,就像是這片土地蘊藏著某種神秘的力量,它被喚醒了,它也喚醒了安德烈。

  沉默的惡魔與人類向著他們的終點不斷進發,這仿佛是一場最為怪誕的黑色大遊行,或是某種邪門兒教團的朝聖儀式,就連喬吉喬吉都在裝作虔誠的徒步而行,他們在集體創造一個故事,一個傳說,一個新的信仰,一個真實的謊言。

  安德烈就是謊言的中心。

  但他不在乎。

  是的,安德烈眺望大海的瞬間只回憶起了出生的那一刻,他記得自己被一雙染血的冰冷大手抱住,他記得那張模糊的臉,還有更多血色的輪廓。

  最詭異的是,安德烈覺得自己更像是準備塞回母親的子宮內,而並非取出來。

  他沒有看到臍帶,就是長大以後,安德烈也沒有看到留存的屬於自己的那段臍帶。

  安德烈不會記錯,因為他或許是擁有靈媒體質的原因,他記得一切,從出生到現在。

  所以安德烈才會非常確信他母親的死不是因為他,而是因為子宮瘤。畢竟他在出生時就看到了,他也看到了母親靈魂的飛升與消逝。

  但安德烈唯獨沒有看到自己的完整降生過程,他也沒有看到臍帶被剪斷的那一刻。

  父親從來不會說,而安德烈一直都認為那是因為父親不願回憶起母親的死,那臍帶也可能讓他痛苦。

  直到安德烈十二歲時,他才相信這都是自欺欺人。父親根本不愛他,也不在乎他,他甚至不關心安德烈的死活,他只是在循規蹈矩的過他那行屍走肉般的麻木生活,他將安德烈當成了空氣。

  就仿佛這個孩子根本不存在。

  海浪噴吐著白沫拍在漆黑無垠的沙地之上,它們很快又退了回去,就像喬吉喬吉說的那樣,它們帶走了一些東西,它們也會留下一些東西。

  那些粉碎的東西。

  安德烈抬起頭,他看著斜坡上那蜿蜒曲折的石梯,石梯的兩側則是龜裂的峭壁和一些孔洞。那就像是龐然巨獸的鼻孔與眼睛,它們不懷好意,它們凝視著、等待著攀爬而上的所有獵物。

  唯有那座老燈塔閃耀著光輝,但它早已被廢棄了。安德烈在小時候曾去過那裡探險,燈塔內的一切都在潮濕中腐爛發霉,那些木板致嘎作響,通往透鏡放置的塔頂那一段梯子早已鏽蝕的快要坍塌。

  那裡什麼都沒有,除了幾張模糊到無法辨認的照片,和一口巨大的木柜子。

  安德烈還記得,那木柜子就像是魔術師大變活人所用的道具,那上面還有古怪的月亮與星星的圖案。

  它和那座燈塔十分違和,因為守護燈塔的人無法與魔術師聯繫在一起。

  或許那柜子又只是一個拙劣的模仿物,那些圖案又只是滑稽的裝飾。

  總之,它沒有了任何意義,它和燈塔內的一切都只能永遠的埋葬在過去,它們註定無法走向未來。

  「紐克斯爾很神奇,安德烈。雷文斯坎也同樣如此,因為傳說阿爾比恩巨人誕生之地就在這裡,不列顛的靈魂就在這裡。」喬吉喬吉在安德烈的上方一邊攀爬一邊說道,「你瞧?這裡甚至被魔法師們稱為聖地,他們認為這裡還連接著仙境。但眾所周知……仙境在地獄。」

  喬吉喬吉回了下頭,他居高臨下的看著安德烈,眼中閃爍著一絲紅色的微光。那像是嘲弄,又像是威脅,但他或許的確在陳述某種可怕的事實。

  「我們為何要來這裡?那座燈塔內有什麼人在?」安德烈終於開口問道。

  喬吉喬吉卻轉回了頭,他繼續跟隨著隊伍向上攀登,「你會知道的,安德烈。你會知道一切,並且感謝我的!那裡將是你的重生之地!力量,權力,財富……你將觸及嶄新的未來!相信我,安德烈,那裡是你的希望!」

  安德烈不再開口,他只是沉默的仰頭看著那座燈塔,和燈塔之上射出的光線。

  突然之間,安德烈看到了在血紅的雲層之間再度出現了一道縫隙,他似乎看到了轉瞬即逝的純白光芒。

  安德烈不知為何,他流下了欣慰的眼淚。他將淚水悄悄拭去,然後露出了那似乎屬於陳宇的冷漠而又堅定的眼神,他開始向上。

  就像一個真正的朝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