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九十一章 兩份供狀 魚入網中

  大堂內的氣氛,因為糜暘斥罵的話語而變得相當安靜。

  在這安靜的氣氛下,張溫與周魴的臉色,卻煞是好看。

  主辱臣死,主辱臣死呀!

  糜暘話語中雖每句話都在罵孫權,可孫權身為江東的主人,他被糜暘如此辱罵,比直接罵張溫與周魴還令他們二人難受。

  羞愧,憤怒,意外

  多樣的臉色,讓張溫與周魴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的。

  得虧張溫與周魴年紀正當壯年,不然要是換做其他年長的江東名士,可能就直接被糜暘罵的背過氣去了。

  而糜暘在罵完一陣後,端起案上的茶水喝了一口,潤了潤嗓子。

  糜暘本想著要是張溫與周魴,敢出言為孫權開脫的話,那他不介意再繼續罵上一陣。

  身為法正的高徒,糜暘自幼也是熟讀四書五經的。

  儘管熟讀四書五經的糜暘,做不出什麼像樣的文章,倒要是說讓他引經據典的斥罵無恥之人,這倒是他自小的強項。

  可潤完嗓子後,糜暘卻遲遲未見到張溫與周魴的出言。

  他們二人現在就跟受足了氣的柴犬一般,胸膛雖在不斷劇烈起伏著,但嘴巴卻是不敢再張開一分。

  張溫與周魴難道不想反駁糜暘,一正江東的名聲嗎?

  有些事,不是想想就能做的。

  糜暘罵孫權的每句話,都可謂是有根有據。

  縱使張溫與周魴再怎麼想反駁,他們也沒辦法睜著眼睛說瞎話呀。

  張溫與周魴的遲遲不敢回應,讓糜暘心中暗暗鄙夷道:

  就這還江東名士呢?

  不過張溫與周魴震耳欲聾的沉默,也讓糜暘沒有了再發作的契機。

  看來張溫與周魴,是打定主意,不想再回應糜暘了。

  畢竟方才周魴說的那兩點,糜暘尚未作出正面回應,而那兩點也可以作為自己當下沉默的緣由。

  只要我臉皮夠厚,捱到你沒耐心了,你還不是得乖乖放我們走嗎?

  可惜的是,張溫與周魴二人心中的算盤,打的過於天真了。

  糜暘今日能叫他們二人來,本來也不是為的罵他們。

  糜暘輕輕抬手,堂外登時就有數名漢軍衝進來。

  數名兇惡漢軍的突然沖入,嚇了座上的張溫與周魴一跳。

  他們二人這時候以為,糜暘是覺得罵不過癮,要開始直接動手了。

  不過還未等張溫與周魴二人,開口以使者身份為自己開脫,接下來場中出現的一幕,就讓張溫與周魴二人,愣在了原座上。

  只見那數名漢軍衝進來後,並未將張溫與周魴二人都帶出堂外。

  他們的目標只在於張溫。

  當愣在原座的張溫,被數名漢軍架起身子,朝著堂外帶去時,周魴才堪堪反應過來。

  周魴急的連忙起身對著糜暘言道:

  「張君名滿天下,又是江東正使,大司馬真不懼天下悠悠之口嗎?」

  說這句話時,周魴一半焦急,一半忐忑。

  周魴與張溫雖同為江東名士,可兩人以往在江東的名聲,卻並不在一個維度上,這樣的差距讓周魴與張溫之間,實在難言有啥交情。

  但張溫是吳朝的正使,又是孫權的愛重之人,於公於私周魴哪怕心有顧忌,也必須表明態度維護張溫。

  豈料聽完周魴的話後,糜暘卻只是笑笑不說話。

  明目張胆的無視。

  在糜暘未重新表態下,張溫很快就被幾名漢軍拖出了堂外。

  這樣一來,整座大堂內,周魴只能自己一人面對

  糜暘。

  望著身旁空蕩蕩的坐席,想著禍福難料的張溫,再想起方才糜暘流露出的不加絲毫掩飾的厭惡孫權的模樣,周魴心中總感覺毛毛的。

  誰能保證被留下的他,會是安全的那一方呢?

  心中的驚疑,加上糜暘只是一杯又一杯喝著茶水不曾言語的表現,讓周魴覺得越來越不安。

  明明今日是陽光明媚的一天,可周魴總感覺他身處堂內,猶如在冰窖般寒冷。

  周魴是聰明人,他的膽子也不小,這讓他有時可以憑藉著心中的些許底氣,做出一些如剛才般詢問糜暘的冒險之舉。

  但本質上,周魴與糜暘並不是身份對等的人,更別說糜暘的威名早就深入周魴的內心。

  在這兩方面的影響下,當糜暘不按常理出牌,做出一些周魴不曾預料到的事時,周魴就難免會變得越來越慌張。

  周魴不是很害怕漢朝大司馬、也不是很害怕擔負著劉備遺望的天策上將,因為身上背負的東西越重,往往束縛也會越多。

  但周魴卻真的怕那個當年初出茅廬,單騎入公安的糜暘。

  人心雖是複雜多變的,但有時候亦並非無跡可尋。

  慢慢品著手中茶水的糜暘,一直在關注著周魴的神色。

  待察覺到時機差不多成熟時,糜暘才放下手中的茶杯。

  沒有如周魴預料的那般,糜暘再次開口重新掛上了和煦的語氣:

  「子魚,可知道西域諸使為何謀反?」

  子魚是周魴的表字。

  突然被糜暘以表字相稱,周魴意外的同時,心中的驚疑也慢慢消散了一些。

  而糜暘問的事,周魴沒辦法給出一個自己的看法。

  因為時間太短了。

  再聰慧的人,做出任何判斷,都要依賴於許多情報的支持。

  周魴來到長安不過數日,這數日間他又一直在四方館內,根本未曾外出過。

  他不知道近來大漢是否與西域諸國產生了什麼齷齪,他也不知道西域諸國的人秉性如何,這讓他該如何做出判斷呢?

  在茫然之下,周魴只能說道:

  「或許是西域諸使,為曹魏的間諜所誘的緣故吧。」

  這個判斷,是近來長安城內大多數人的想法。

  為了保證自己不說錯話,周魴只能隨波逐流。

  在聽到周魴敷衍的回答後,糜暘不置可否。

  似是料到周魴會這麼回答的糜暘,將目光投向了蔣濟。

  得到糜暘目光注視的蔣濟,會意的起身來到周魴的身前。

  然後在周魴不解的目光下,蔣濟從懷中掏出兩份帶血的帛書,放在周魴的身前。

  「使者請看。」

  留下這句話後,蔣濟離開了周魴的身前。

  當蔣濟離開後,望著地上的兩份帶血帛書,周魴心中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引到最大。

  最後在心中好奇心的誘引下,周魴伸手先拿起地上的一份帛書看了起來。

  這兩份帛書俱是活下來的,西域諸使的供狀。

  而在周魴當下拿起的這份供狀中,西域諸使供認他們乃是受到曹魏間諜的誘惑,才想著要在長安起事引發混亂。

  雖說這份供狀上,一應涉案人等的畫押齊全,可周魴一看,就知道這份供狀的內容有著許多疏漏。

  且不說曹魏間諜如何混入長安,長期與西域諸使聯絡而不被發現。

  就說要想讓西域諸使在身居長安的情況下,貿然發生叛亂,那麼曹魏方面許下的承諾該多麼重?

  而承擔這份沉甸甸承諾的曹魏間諜,又該是何等身份,才能

  讓西域諸使取信?

  但整份供狀中,卻始終未曾提及到那位曹魏間諜的身份是什麼,這就有著很大的問題了。

  察覺到這一點後,周魴心中的不解更濃。

  在劉備留下的三位輔政大臣中,暫且不提張飛,糜暘與諸葛亮都是智謀深遠之輩。

  特別是諸葛亮,執掌國事多年,連自己都能看出有問題的一份供狀,諸葛亮不可能看不出。

  可若諸葛亮真的看出了,那麼為何他還會讓這份供狀存在於世上呢?

  懷抱著內心的疑竇,周魴伸手拿起了地上的第二份供狀。

  當打開這份供狀時,周魴一眼就發現,這份供狀上畫押的人更多。

  而一開始時周魴還好好的,可在看到這份供狀上的一句話後,他的眼睛瞬間睜到最大。

  難以置信的神情,出現在周魴的眼中。

  這句話是什麼呢?

  「知吳國使臣,陰與漢大司馬商談議和之事」

  好歹毒的一句話呀!

  震驚,恐懼,茫然,各色的情緒一時間出現在周魴的臉上。

  這一刻周魴的內心,猶如被各種洪流衝擊般久久無法平靜。

  就連周魴拿著供狀的手,也變得顫抖起來。

  「這是誹謗!誹謗!

  絕無此事!絕無此事!

  吾怎麼可能」

  在不斷為自己申辯的同時,周魴下意識將驚慌的目光看向糜暘。

  自己與張溫有沒有與他私下勾連議和之事,他定然是最清楚的。

  周魴下意識的反應不能說錯,只是他忽略了很重要的一點,那就是這份供狀就是糜暘給他看的呀!

  當與糜暘四目相對時,周魴很精準的從糜暘的眼神中,讀出了戲謔又自信的眼神。

  在看到糜暘的這種眼神後,周魴的腦海中宛若有一道閃電划過。

  明耀的閃電,瞬間為周魴驅散了腦海中的一團迷霧。

  是他,一切都是他!

  這一刻周魴才後知後覺的知道,為何西域諸使會像瘋了一樣,竟毫無徵兆地對他與張溫發動襲擊。

  這一刻周魴才後知後覺的知道,為何糜暘今日會特意召見他與張溫。

  而隨著想的更深入了些,周魴這一刻也方才意識到,為何糜暘方才要那麼辱罵孫權!

  好手段,好布局,好深的城府呀!

  周魴不自覺地慘然笑出聲,他手中緊緊拽著那份供狀,撐起有些踉蹌的身體站起身來。

  當站起身後,周魴看向糜暘的目光中,有著心驚,有著畏懼,還有著深深的不忿。

  「糜暘,我與你素來無仇怨,你為何要如此坑害於我!

  為何!」

  周魴的突然暴起,引得站在糜暘身後的丁封抽出了腰間刀,也引得堂外的數十名漢軍沖入,將周魴給團團包圍了起來。

  由於數十名壯碩的漢軍阻擋,周魴的視線中失去了糜暘的存在。

  可接下來糜暘的話,卻越過數十名漢軍身體的遮擋,清晰無比地落入了周魴的耳中。

  「這個世上,從來不缺聰明人,而聰明人往往也會想的很多。

  你是聰明人,孫權也是聰明人。

  西域諸使與曹魏勾結這一件事,你能看的出端倪,孫權自然也能看得出。

  而一旦孫權看出端倪,他定然就會有所懷疑。

  要是在他懷疑的時候,我朝公布一份證據更加確鑿,更加符合常理的供狀,你認為孫權會相信哪一種呢?

  當然孫權不是好欺瞞之人,他也不會貿然就

  因一份供狀,就懷疑你與張溫。

  可我朝即將西征,西征之前,長安城內的那百餘西域使者,也將會在長安街口正法。

  既然死亡滅國的結局無法改變,那麼更符合常理的那份供狀的內容,就自然是真相。

  縱使孫權再信任你,難道他會相信西域百餘使者,會用自己的生命,會用自己國家的未來,來構陷你與張溫嗎?

  這又怎麼可能呢!」

  「子魚,我說了你是聰明人,你覺得事情一旦發展到這一步,孫權會怎麼對你呢?」

  糜暘的話猶如一道道刺骨的寒風般,不斷在周魴的耳邊呼嘯著。

  而糜暘的這個詢問,答案卻不難得出。

  想起方才糜暘斥罵孫權的那些話語,周魴痛苦的閉上了眼睛。

  方才糜暘斥罵孫權是真,但糜暘還有個目的,那就是他想用事實提醒自己與張溫——一個無儀,無禮,無止之人,會放任一個定時炸彈在自己身邊嗎?

  想想孫登,想想孫尚香,再想想張昭,自己能比得上他們在孫權心中的地位嗎?

  答案是不言而喻的!

  一想到這,周魴的身體踉蹌更甚,幾欲站立不穩而跌倒。

  而也就在這時,包圍周魴的漢軍從兩側分開,露出了一條過道。

  在這條過道中,一道挺拔的身影緩緩出現。

  「子魚,孤敬你才,愛你家族百年清望,實在不忍有朝一日見到,你身死族滅的結局。」

  淡淡的話語中,帶著強烈的蠱惑人心的意味。

  當糜暘說完這句話後,他已然又重新站在周魴的身前。

  看著眼前的這個男人,一股發自內心的寒意,瞬間浸滿了周魴的全身。

  明明糜暘的樣貌一點都未發生改變,但周魴卻好像重新認識了糜暘一般。

  掙扎、痛苦的目光不斷在周魴的眼眶中迴旋,糜暘並未用自己的權勢強讓自己就範,反而糜暘還表現出一副為自己著想的神情。

  語氣依然和煦,態度依然誠懇,但周魴卻覺得唇齒生寒。

  「你要的是什麼?!」

  喊出這句話後,周魴仿佛失去了渾身的力氣般,直接跌倒在了地上。

  他怕了,真的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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