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秋分(07)

  茶室里沒有開燈,拉花炮的是池小園。溫嶺遠手裡端著蛋糕,燭火搖曳,他頭頂上戴著一頂三角紙帽。不知道為什麼,寧樨覺得他戴上這帽子一定不是出於自願。

  唱生日快樂歌,這樣簡單幾句,池小園居然也走調,格外突出,引得大家邊唱邊笑。

  然而,他們的目的達到了,她明明是一個害怕驚喜,也害怕一切俗氣場合的人。

  寧樨抱住阿婆,聞到她身上衣服陽光曬過的味道。

  「樨樨哭了哦?」阿婆笑眯眯拍她肩膀。

  「我沒有。」

  「吹蠟燭吹蠟燭!」池小園垂涎這個黑森林蛋糕許久,拍著手催促。

  蛋糕放到桌上。寧樨被摁在凳子上坐下,和蘇雨濃一起戴上了跟溫嶺遠一樣的紙帽,只是顏色不同。

  「為什麼你不戴?」寧樨指著池小園。

  「因為蛋糕是我和阿婆去買的!」池小園義正辭嚴。

  寧樨雙手合十閉上眼,其實什麼願望都沒許,她不信這個,因為十二歲以後許的願望,一次也沒再實現過。

  蛋糕很小,一人一角就堪堪分完,留不出更多給人糟蹋。寧樨分到的那一角是帶有白巧克力祝福牌的,上面拿黑巧克力醬寫著:Cici,生日快樂!

  寧樨笑說:「這個蛋糕師傅也太懶了。」

  池小園說:「誰讓你名字這麼複雜,根本寫不下。」

  吃著蛋糕,大家奉上生日禮物。阿婆準備的是一雙粉紅色兔絨手套,池小園的是一個電鍍玫瑰金的兔子鑰匙扣。

  池小園說:「白天我帶阿婆去商場買的。這個鑰匙扣很便宜,你別嫌棄,我工資很低的。」說著看溫嶺遠一眼,正大光明的同老闆抱怨待遇問題。

  溫嶺遠笑了笑。

  寧樨說:「不嫌棄,我正好缺一個鑰匙扣。」把鑰匙扣的紙盒放進書包,當場戴上那雙手套,舉到阿婆跟前,「好看嗎?」

  「好看好看。」阿婆笑得見牙不見眼。

  現場唯一還沒送禮物的就是溫嶺遠了,寧樨看他一眼,其實是以為他也準備了,並不是質疑他為什麼不送。

  溫嶺遠顯然誤會了,笑說:「抱歉,我晚上回來小園才告訴我今天是你生日,沒來得及給你準備禮物。你想要什麼?我給你補起來。」

  「那你送我一副字。」

  「換別的吧,很長時間沒練習過,不好獻醜。」

  「我只想要這個。」

  「那要拖一陣了。」

  「只要你不忘記。」

  池小園跟著起鬨湊熱鬧,「我也要我也要!」

  「等你過生日再說。」

  「我生日八月份才過,還要等那——麼——久!」

  吃完蛋糕,寧樨主動收拾,提上裝空蛋糕、紙餐盤、塑料刀叉的塑膠袋去扔垃圾,在門口院子裡撞上溫嶺遠,他正坐在石凳上打電話。

  聽池小園說,他今天是去參加交流會了,所以才穿得這樣正式,襯衫西褲,不同於平常的白大褂或是休閒的穿搭,更顯得清貴,只是……

  寧樨笑一聲。

  沒有偷聽電話的癖好,提著袋子飛快地走了。等回來的時候,溫嶺遠正好打完電話站起身。

  「溫叔叔。」寧樨三步並作兩步蹦到他面前。

  溫嶺遠等著她一起進去,她卻忽然伸手,往他頭頂探去。蛋糕吃到一半被電話打斷,他這時候還戴著那頂幼稚的紙帽。

  溫嶺遠往她手裡看一眼,笑說,「小園一定要我戴的。」

  「小園是你的親戚嗎?」

  「是我媽那邊一個比較遠的親戚,父母離婚了,她原本跟著她外婆過的,去年她外婆也去世。我媽把她帶來南城,放在青杏堂當學徒。」

  寧樨手上把紙帽壓扁,對齊,對摺,沉默地聽他說完,才笑說:「……現在能在青杏堂生活,也蠻好了。」背著手,兩步跳上台階。

  茶室里阿婆泡了茶,清苦解膩。

  大家坐著說一會兒話,寧樨手機響起來,是好幾天沒有音信的寧治東打來的。

  寧樨怕自己控制不住脾氣,起身去大堂接。

  大堂里光線不算明亮,人站在空蕩蕩的正中央,說話都仿佛會有回聲,於是她走去右邊,掀開布簾,在通往二樓的木樓梯上坐下。

  寧治東解釋說,這兩天有事出了一趟海,把私人用的那支手機落在酒店了,所以沒接到電話。

  寧樨是不信的,電話接不到,微信也不能回嗎?

  「你什麼時候回來?」

  寧治東呵呵笑說:「怎麼?過生日想爸爸回來了?不是爸爸不想馬上回來,主要這邊有點兒事絆住了。阿婆好一些了嗎?」

  寧樨不接他的茬,「我準備開除掉張阿姨了。」

  「一個保姆,開除就開除了,爸爸再給你安排一個?」

  「你確定不回來嗎?」

  「這個,樨樨,你理解爸爸……爸爸給你打點錢,你過生日想買什麼就買什麼,好吧?」

  「確定不回來?」寧樨追問。

  寧治東好像給她問得面上有點掛不住,「我儘快,儘快,好吧?」

  「你不回來的話,我就準備把阿婆送回老家了。」

  前幾年阿公去世,寧治東回去治喪,被人指指點點,說他賺了那麼多錢,卻一點不顧父母死活,自己住大別墅,還讓老人住老屋,修修補補的,連間新房也捨不得蓋。

  這當然是誤會,是阿公阿婆堅持覺得住老屋更自在。寧治東勸不過,給老屋做了現代化電氣改造,儘量讓他們住得方便舒服。

  寧治東最大的毛病就是好面子,忍不得這樣的議論,阿公一下葬,他就把阿婆接到城裡來。

  寧樨說要送阿婆回老家,簡直在戳他的逆鱗。

  「阿婆住得好好的,你送回去幹什麼?」

  「你可以試試,三天內你不回來,我就把阿婆送回去。」

  「寧樨,你少給我自作主張!」

  寧樨掛斷電話,把寧治東的號碼暫時拖進拒接名單里。抱著膝蓋,坐一會兒,看著對面一整堵牆的抽屜。

  最頂上的那幾排,確實看起來費力,所以那天溫嶺遠才戴眼鏡嗎?

  手機振動打斷思緒,一個視頻電話,不是寧治東打來的,是寧樨的媽媽,奚紋玉。

  視頻里,奚紋玉戴一副黑超,躺在椅子上,背後是湛藍的游泳池。那邊是白天,寧樨算不過來時差,無法判定大概在哪個國家。

  奚紋玉笑說:「樨樨在哪兒呢?過生日吃過蛋糕了嗎?」

  寧樨悶聲說:「吃過,跟阿婆吃的。」

  「媽媽沒法趕回來給你過生日,你想要什麼禮物,媽媽讓人買了給你送去好不好?」

  寧樨搖頭,「……不用,我爸給我打錢了。」

  「寧治東的錢,和我的錢又不一樣。」

  寧樨不知道該說什麼了,「……您過年回來嗎?」

  「這才十月份,說不好。要是沒什麼安排,我一定回來。要不你來我這兒過年?」

  寧樨搖頭。她知道奚紋玉多半只是說說而已,奚紋玉大堆的約會、聚餐、派對,她要是去了,就是個不解風情的拖油瓶。

  視頻里有個男聲在喚奚紋玉的英文名,奚紋玉湊近鏡頭,送給她一個飛吻,「想要什麼發微信跟說我,我還有事,先掛了,生日快樂啊。」

  寧樨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高興,起碼,他們還記得自己生日呢?

  她揉一下眼睛,低頭的時候,卻瞧見半長的布簾外,有人站在那裡。

  「溫叔叔?」

  溫嶺遠掀開了帘子,笑說:「無意偷聽,我只是想上樓拿一下外套。」

  寧樨「嗯」一聲,卻並不打算讓路,仍舊坐在台階上,只往旁邊挪了挪,留出他上樓梯的空間。

  溫嶺遠在原地站了片刻,走到她身旁,沒有走上去,挨著她坐下。

  寧樨嗅到很清淡的香味,仿佛被雨洗過的青空,藥房濃重的藥材氣味裹挾著,似有若無,是溫嶺遠身上的味道。

  寧樨抱著膝蓋,下巴抵上去,「……我過去認為,他們給我起這個名字,至少是相愛的——你知道我媽媽姓什麼嗎?」

  「我知道。」溫嶺遠手指扣在一起,手臂搭在自己膝蓋上,聲音沉緩地說,「人生下來是一杯清水,但杯子沒有密封。長大就是雜質、灰塵不斷落入杯中的過程。大人總是污濁的。」

  「……所以要原諒嗎?」

  「不用原諒,只是了解這個事實,會讓你不那樣耿耿於懷。」溫嶺遠很淡地笑一下,那種風雪灑落,不驚萬物的笑,是帶有一點無奈的,「……當然,這可能就是你要承接的一種雜質。小孩才會事事較真,大人只會說『算了吧』。」

  「我已經不是小孩了,你看,我除了說『算了吧』,還能說什麼呢?」

  「即便不得不與雜質共生,也有不同選擇。有人沉澱,有人攪拌。」

  寧樨沉默下來。

  溫嶺遠輕拍一下她的肩膀,「你的朋友說,在等你去吃夜宵,我送阿婆回去,再送你們過去。」

  「你不是忙了一整天。」

  「掃興的大人們,總該讓小孩過一個不那麼沮喪的生日。你們想吃什麼,我可以請客。」

  寧樨笑起來,「想吃甜品很好吃、很貴,然後現在還在營業的餐廳。有嗎?」

  「你給我出了一道難題。」溫嶺遠笑說,「稍等,我上去拿外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