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秋分(04)

  晚上十點半的醫館已經停止營業,但是大堂里依然燃著燈,大門開了半扇,好像專門在等她一樣。

  寧樨穿過大堂,聽見茶室里傳來喁喁人聲。輕手輕腳走到門口,還未及開口,溫嶺遠已經抬起頭來。

  阿婆跟著轉過頭,「樨樨,你下學了。」

  溫嶺遠、阿婆和池小園圍坐一桌,桌上鋪開各種餐盒,似乎是一頓內容豐富的夜宵。池小園已經掰開了筷子,迫不及待。

  「你們在吃夜宵?」

  池小園糾正:「不是夜宵,是晚飯。」

  「這麼晚?」

  池小園聳聳肩,「醫療行業都這樣。」

  「我以為私人營業的醫館應該會輕鬆點。」寧樨將背包放在靠近門口的一張桌子上,又慢條斯理地整理落進脖子裡的長髮。

  溫嶺遠拖開身旁的椅子,笑說:「快過來坐。」

  「也有我的份?」

  池小園說:「就等你了,不然我們早就開始吃了。」

  寧樨趕緊溫嶺遠身旁坐下,又去看阿婆。

  溫嶺遠仿佛知道她在想什麼,「阿婆已經吃過,單獨給她點的。」

  寧樨有些不好意思,其實這個想法只在腦子裡過了一下,沒有細想,她不是那種拜託別人幫忙,還會因為別人沒辦周到而興師問罪的人。

  「我在學校也吃過了。」

  池小園:「那你隨意,我們不管你了,我要餓死。」說著先夾了一筷子菜,就著白米飯開始狼吞虎咽。她看起來小巧斯文的一個女孩,吃東西卻十分豪放。

  寧樨晚上只吃了半個麵包,有點被池小園感染,拿起筷子,用筷子尖兒挑了一點魚肉,口感鮮美,不知道用了哪些佐料,和她平常吃過的魚有些不一樣。

  「味道好獨特。」

  池小園一口氣把桌上的菜介紹一遍,「炙甘草鱸魚,當歸牛肉,杜仲紅棗枸杞松茸湯,青檸百部海螺片,這個甜點是玫瑰茄佐桃膠皂角。」

  寧樨微訝,「我本來想說,你們這麼晚吃晚飯,中醫館都不講養生的嗎,現在看來好像太養生了。」根本是一桌藥膳。

  池小園說:「是大溫叔叔跟人投資的餐廳,溫家算是中醫世家,所以做食療的概念餐廳。平常生意還蠻好,如果不是小溫叔叔走後門,今天是吃不到的。「

  寧樨愣一下。之前沒細想過怎麼別人都下班了,唯獨池小園還在,原來跟溫嶺遠是親戚。

  「大溫叔叔?」

  溫嶺遠說:「我哥。」

  「你還有個哥?」

  溫嶺遠笑了,「一直都有。」

  寧樨拿調羹往自己碗裡舀一些松茸湯,問道:「你們每回都這麼晚?」

  「平時沒這麼晚,今天格外忙一些。」溫嶺遠將目光轉向阿婆,笑說:「多虧阿婆幫忙,不然今天忙不過來。」

  阿婆被誇得笑不見眼,寧樨好長時間沒見她這樣笑過。溫熱的松茸湯在食道里過一下,紅棗和枸杞的甜味散開,胃也跟著暖起來。

  然而,今天是解決了,往後呢?

  寧樨想到這兒,捏著勺子動作一慢。將口袋裡手機點亮,看時間。寧治東承諾的明天回來,現在還沒有音信。

  吃完東西,桌上餐盒收拾歸攏,溫嶺遠去丟垃圾,寧樨讓阿婆稍坐,自己也跟上去。

  月亮是淡黃色的,朦朦朧朧,寧樨想著「月暈而風,礎潤而雨」這句話,明天會起風嗎?

  「溫……」她覺得「溫醫生」這個稱呼好像十分生疏,卡了一下殼,索性直接省去,「能不能再拜託你一件事。」

  溫嶺遠的腳步慢了下來,是在等她開口。

  「如果讓阿婆長期在你這裡幫忙,可以嗎?你假裝僱傭她,工資我來給,你轉交。」

  溫嶺遠低下頭,目光平和地看著她,「很抱歉,我不能答應你。」

  寧樨怔了一下,因為在她的預設里,溫嶺遠一定會答應。這不是多複雜的事,甚至不要他花錢。

  溫嶺遠解釋:「請站在你父親的立場來考慮,自己的媽媽,在朋友那兒打工。以我對你父親的了解,他的性格無法接受這樣的事。」

  寧樨肩膀一瞬間就塌下去。是這個道理沒錯,看來溫嶺遠很清楚寧治東是多好面子的一個人。

  他脫下了白大褂,身上那件菸灰色的薄毛衣質地仿佛很輕柔,月光也照得他五官更柔和,但人反而顯得有一些疏離。是他時常表露出那種溫柔,讓她以為他一定很好說話,看來這是一種誤解。

  寧樨揉了一下眼睛,不再反覆懇求,她從來不會強人所難,「那個做家政的阿姨……」

  「哦。」溫嶺遠掏出手機,「我把她的微信發給你。」

  「你沒有加我微信。」

  溫嶺遠笑了笑,晃一下手裡的塑膠袋,「等我扔了垃圾。」

  往回走,他調出自己名片的二維碼遞過去。

  掃了一下,彈出來他的用戶名和頭像,沒什麼懸念的真名,微信號是wly1224,頭像是一條衝著鏡頭笑得燦爛的金毛。

  透露出太多他的信息,寧樨不知道該從哪個開始問,「……你養狗嗎?」

  「以前養的,已經去世了。」

  還用著它的照片做頭像,該是長情的人。寧樨生出奇怪的念頭:他大她十三歲,差不多是一條金毛犬,一生那麼長的時間了。

  溫嶺遠通過了驗證,打字給寧樨改備註,小女孩好像都喜歡用奇奇怪怪看不懂的微信名,頭像也是奇奇怪怪他不認識的動漫人物,一個金色長髮,臉有些圓的男生。

  寧樨看著他。

  溫嶺遠注意到她的視線,「怎麼了?」

  「你沒問我頭像是誰。」

  溫嶺遠笑說:「我應該問嗎?」

  「你現在不用問了,不然好像是我求你問一樣。」

  「那麼,你頭像是誰?」

  「不告訴你。」寧樨揚了揚眉。

  溫嶺遠笑了笑,從通訊錄里翻出那個做家政的阿姨的微信,給寧樨發過去,「她姓湯,你說是我介紹的。」

  「謝謝。」

  「不用道謝,我也沒有幫到你。」他的歉意是真的,因為清楚寧樨苦惱的問題,並不是換個全職保姆就能解決的。

  經過院子,寧樨指著那樹紫紅色的小花,「這是什麼花?」

  溫嶺遠頓一下,「等我問過爺爺,我告訴你。」

  寧樨笑了,「你是真的打算繼承家業嗎?為什麼關於醫館的什麼問題都不知道。」

  「可能,我還沒進入角色。」他是笑了一下,但沒有笑進眼裡。

  回家的路,好似越靠近就越沉默,寧樨明顯感覺阿婆情緒漸漸低落,她和她一樣,不想回到那間沒有人聲的屋子。

  寧樨悄悄摸出手機給寧治東打了一個電話,沒有人接。

  到家,寧樨叮囑阿婆早些洗澡睡覺,明天去醫院做核磁共振。

  「我感覺這幾天針灸下來好多了,這個什麼核磁,是不是不用做了?」

  寧樨不敢擅作主張,給溫嶺遠發了微信諮詢,他沒有回覆,可能已經去睡覺。

  寧樨洗過澡,吹乾頭髮回到臥室,看見通知欄多出一條未讀消息,立馬將手機解鎖,翻個身舉起手機,看到五分鐘前溫嶺遠回覆:我建議還是做一下。

  寧樨:謝謝。

  頂上「正在輸入」閃了閃,溫嶺遠回覆:不謝,早些睡。

  寧樨發過去的「晚安」,他並沒有再回復。

  不放心讓張阿姨陪同,寧樨請了假,陪著阿婆去醫院做核磁共振。按照預約時間準時到的,卻還是等了四十來分鐘。

  做的時間也很漫長,結束出來,阿婆在長椅上坐下,撫著心口,說耳鳴,胸悶,還想吐。結果今天也拿不到,還要等一天半,寧樨對醫院的辦事效率簡直絕望。

  她給溫嶺遠發了條消息:做完核磁共振,感覺噁心想吐,是正常現象嗎?

  溫嶺遠多半在忙,消息遲遲沒見回復。

  寧樨陪著阿婆坐了十來分鐘,等她緩了一些,扶去門口打車,到青杏堂,接著做針灸。

  寧樨直接去了針灸室,在門口看見溫嶺遠正在給人下針。不知道是哪一個床位的做艾灸忘了放置抽菸罩,針灸室好似煙燻火燎,氣味也嗆鼻。

  溫嶺遠吩咐實習醫生給針接上電,裹好針袋,轉身看見寧樨站在門口。

  他走過去,微笑說:「MRI做完了?」

  這回寧樨沒有回以一個同樣的笑容,只是指了指茶室說:「阿婆來做針灸。」

  溫嶺遠點頭,跟著她往茶室走。

  「溫叔叔,」寧樨抬頭看他,「今天,再讓阿婆在這裡待一天吧,後面我會自己想辦法。」聯繫了那個姓湯的阿姨,說是最快也要兩周之後到崗。

  寧樨叫他「叔叔」,倒讓溫嶺遠覺得猝然,是真正有求於人的語氣,怕他不答應。溫嶺遠一頓,看她一眼。女孩的神情莫名讓他想到泡在水裡的餅乾,還勉強保持著餅乾的形狀,但已經塌軟到一碰就散了。

  拒絕的話,就沒忍心說出口。

  將阿婆送到針灸室,寧樨要趕去學校,不等他扎完針,說句謝謝,匆匆走了。

  溫嶺遠忙過一陣,拿出手機,除了置頂的十幾條未讀消息,還有寧樨的,然而已經是一個多小時之前發的了,好像再無回復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