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大哉問

101看書

  台下盡以柳說為然,卻不知一個早已被眾人遺忘的事實正悄然浮現出來,即所謂「古文尚書」,它的版本並沒有大家想像的那麼古老,梅賾獻書時正當東晉初年,距此時還不到兩百年。

  而王揚就是要借這個問題提醒眾人,雖然都叫《古文尚書》,可如今世間流傳的《古文尚書》,並非兩漢時的《古文尚書》,而是一個叫梅賾的人跳出來宣稱,他家中有《古文尚書》。

  這便是偽《古文尚書》!

  王揚見目的達到,繼續說道:

  「柳大人答得好。那我再請問。上古記言之史,例不書四季。以《今文尚書》言之,如《康誥》云:『惟三月哉生魄』;《多方》:『惟五月丁亥』;《洪範》:『惟十有三祀』;《金縢》:『既克商二年』;皆記年、月、日,絕不記四季。

  蓋《尚書》記言,《春秋》記事。《尚書》本記言語之書,於時間上不甚措意。像《牧誓》等篇連月份都不記,遑論四時。而《春秋》專記史事,以時間順序編次為文,故記事每言春夏秋冬。

  此乃兩書史法不同,文例亦有不相同之故。

  可《古文尚書》『泰誓』一篇,開篇即言『惟十有三年春』,這個『春』字,豈是《尚書》記言之例?」

  「這......」

  柳惔面露難色。

  座中不少學子都低頭翻書,全場都是書卷翻動的聲音。而眾人看向王揚的眼神也再無輕視之意。

  都講席上,三位老先生互相對視一眼,都是一臉鄭重。

  即便是支持《今文尚書》的人,如劉昭、庾於陵、謝星涵等,也都沉浸在苦思之中,絕無閒暇露出絲毫喜色。

  柳憕則大為著急,只希望兄長能馬上想出反駁的話來。

  巴東王卻左顧右盼,神色輕鬆,仿佛心思並沒有放在這場事關重要的論辯之上。

  過了半晌,柳惔轉過身,也不再背手,看了眼王揚道:「文例不是絕對之事,一時破例,也是有的。」

  聲音再也無之前的底氣。連他自己都對這個答案不滿意。

  王揚也不深究,只是輕輕一笑:「哦,柳大人想問題果然通達,佩服。」

  台下有人聽了這句話突然笑出聲來,柳惔還在想之前的問題,也沒有心思接王揚的話。

  王揚繼續發問:

  「商周廟制不同。商代祭五廟,故《禮緯稽命征》云:『殷五廟』。《呂氏春秋》引《商書》亦曰:『五世之廟,可以觀怪。』

  至周朝始有七廟之說,《漢書》韋玄成議曰:『周之所以七廟者,后稷始封,文王、武王受命,而王是以三廟不毀,與親廟四而七也。』

  故周祭比商祭多出兩廟,即文王、武王之廟,由是『五廟』變『七廟』。然《古文尚書》中所謂商代名相伊尹所寫之《咸有一德》一篇,文中言『七世之廟,可以觀德』。可伊尹之時,何來七廟?此為第三問。」

  柳惔瞠目不能答。

  四座學士,盡皆呆住!

  謝星涵櫻唇輕顫,呢喃道:「大哉問......」

  在一旁的侍女小凝暗自吃驚,心道:這位王公子還真是了不得,竟把柳家二公子都問住了!

  為什麼?

  為什麼??

  這到底是為什麼?!

  柳惔如木頭一樣杵在台上,不能發一聲,腦中翻來覆去地想王揚的三個問題。這三個問題若是單問也沒什麼,可若連在一起的話......

  柳惔額頭冒汗,他甚至開始有些害怕,害怕自己繼續想下去。可又忍不住不想!

  時間就這麼靜靜流逝,眼見柳惔像石化了一樣一言不發,三都講中性格最為急躁的徐伯珍忍不住了,替柳惔大聲回答道:「古書字辭訛誤,本屬常事,有什麼?!」

  徐伯珍早年喪妻之後便不復娶,一心學問,究尋經史,遂成名家。所住階戶之間,木皆生連理。門前梓樹,一年便合抱。當地人謂之「學動蒼天」。

  如此名望,下場和王揚對答,實在有以大欺小之嫌。

  再說都講干預論學,本就是違規之事。可在場卻沒人覺得奇怪,反而有理所當然之感。

  因為王揚要駁的不只是柳惔一人,而是要把整個古文尚書學派否掉!!!

  這種情況下,別說是徐伯珍一人,就是三位都講一起開口,也沒什麼稀奇的。更何況現在柳惔明顯不是王揚的對手!

  「原來是訛誤。」王揚點點頭,「那我再提一問,《史記·周本紀》曰:『十一年十二月戊午,師渡孟津。』《漢書·律曆志》據《三統曆》說『文王受命,九年而崩,再期,在大祥而伐紂』。

  所謂『再期』,即服喪兩年,九年加兩年,亦是十一年伐紂。

  唯有《古文尚書·太誓篇》說『惟十有三年春,大會於孟津。』說是十三年伐紂。

  則《史記》、《漢書》,何不從《古文尚書》十三年之說?

  是司馬遷等人皆未見《古文尚書》乎?

  漢時人未見,而我等卻見之,豈非咄咄怪事?」

  王揚看了看徐伯珍,學著他的腔調道:「又或者,這也是『字辭訛誤,本屬常事』?」

  「你......」徐伯珍的臉迅速漲紅。

  另一位都講沈驎士,隱居吳差山治學四十六年,簞瓢詠業,篤學不倦,遊學者多依之。前朝時為本郡太守所薦,詔任奉朝請,不就。永明六年,詔征國子學博士,又不就。時人有語:「吳差山中有賢士,開門教授居成市」。

  此時他捋著白鬍子,從容笑道:

  「太史公雖博洽,然所記舛誤之事亦有不少。你以漢時之書證古書非,何不以古書證漢時之書非?《尚書》、《史記》相牴牾,自然以《尚書》為準,晚出書不足據也。」

  徐伯珍激動地一拍桌案:「正是如此!」

  王揚用扇骨敲了敲掌心:

  「解得好!既然晚出書不足據,那我們便以《尚書》證《尚書》。《漢書·律曆志》引《尚書·伊訓篇》曰:『誕資有牧方明。』鄭玄《典寶》注引《伊訓篇》云:『載孚在毫』,又曰:『征是三朡』(zong),這是東漢時的《古文尚書》。可今本《古文尚書》的《伊訓篇》,卻沒有這三句,這又做何解呢?」

  沈驎士原本如春風拂面的笑容,彷佛在瞬間被凍結!硬生生僵在了臉上!

101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