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論南北形勢(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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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而自古南北相拒,必爭江淮間數鎮。

  東吳出兵,屢攻合肥,以其連通長江淮水,而為江淮間要衝。

  然終東吳之世,不能得淮水,故卒為晉所吞。

  苻堅大軍,投鞭斷流,其勢如泰山壓頂,然終不能飲馬長江,以晉能保淮水也。

  如今尚不能守淮,談何滅寇?」

  王揚說到這兒發現座中幾人目光有異,都以一種極古怪的眼神看他。

  謝星涵弱弱地說道:「王公子......那個......我們沒丟失淮水呀......」

  王揚:???

  南齊時還能保住淮水?!

  那還可以啊!

  中|國大勢,東漢以前在東西,東漢以後在南北。

  自三國以來,南北對峙的格局屢屢出現。總結南北攻守之道的論著也不罕於史。王揚方才所論,便是綜合了歷來南北相拒的歷史經驗與數位軍事地理大家如李燾、顧祖禹等人的見解,自是千古不易之論。就連淮海大戰時,國軍集重兵於徐蚌,也是本著「守江必守淮」的戰略原則。

  可問題在於王揚於六朝之中,最不熟悉的便是南齊歷史。以致於誤以為當時已丟了淮河。

  柳憕笑道:「王兄連最基本的常識都不知道,居然能誇誇其談,我實在是佩服王兄啊!」

  顏幼成也樂了,王揚在他心中越來越高大的形象開始迅速崩塌。

  就連庾黔婁也不由得搖頭,心想此人見解看似不俗,但連本朝守境在哪都搞不清楚,還談什麼攻守之道?

  只有庾易面沉似水,等待王揚繼續說下去。

  在庾易看來,相比於王揚高屋建瓴的論斷,這點錯誤可謂白璧微瑕。

  不過他倒是有些好奇,一個連這種常識都沒有的人,是怎麼能有如此識見的?

  王揚有些尷尬。

  南朝一代不如一代,劉宋失淮北、淮西,南齊不如劉宋,肯定不能收回失地,如果還能守淮,那就意味著......

  他想到此處,不慌不忙道:

  「僅守淮南叫什麼守淮?

  不能守黃河,則守淮北;不能守淮北則守淮西;淮西亦不能守,不得已乃守淮南!

  今我朝僅能守淮南,談何守淮?

  淮北之鎮,莫重於彭城;淮西之鎮,莫重於懸瓠。

  控彭城則可從泗水入淮,控懸瓠則可從汝水入淮。

  宋失懸瓠,淮西九郡俱陷!失彭城,淮北四州盡失!

  若要守淮,先當取此二城,以為固淮之根本!」

  柳憕、顏幼成、謝星涵、庾黔婁盡皆呆住!

  陳青珊望著王揚的背影,鳳眸睜得老大。

  庾易以手據案,下意識便要站起,又及時回神,穩住身形。

  庾黔婁拱手,鄭重說道:「王公子文武全器,識見卓絕,敢問家傳何業?師承何處?」

  王揚呵呵笑道:「紙上談兵,紙上談兵而已!切莫當真!」

  「王兄,接著說啊!其二其三是什麼?」顏幼成著急問道。

  「哪有什麼其二其三,都是隨便一說,淺薄得很。今日宴飲極歡,聊得也差不多了,該散了!」

  王揚不想繼續說了,今天風頭也出得夠多了,並且也累了,還是早點回去,趕緊把最後兩卷《齊律》讀完。

  顏幼成立馬不幹了:「別啊王兄,正說到興頭上,怎麼能散呢?!」

  庾黔婁道:「現在時辰還早,王公子何必著急?府中進了幾樣新鮮瓜果,正好解酒,我馬上叫人送來!」

  謝星涵也連聲催促:「你別吊人胃口,快說後面兩條!」

  庾易靜靜等待,雖無飲酒之意,可手指卻來回摩挲著酒杯。

  王揚只是推脫,謝星涵故技重施,便要以生意之事脅迫。

  王揚直接打斷道:「事不過三。可再一再二,不能再三。」

  謝星涵見王揚嚴肅的表情,敏銳地察覺到如果自己再以此事威脅,他可能真的就連生意也不做了,便沒有繼續。

  開玩笑與放肆都是分時機的,聰明人總能在時機不對的時候,及時停止。

  謝星涵便是如此。

  柳憕雖討厭王揚,卻也想知道以南抗北的另外兩個要點是什麼,但他可不願意出言相請,見王揚推脫不說,心中越發生厭。

  庾易忽然說道:

  「桓溫嘗云:『遂使神州陸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諸人不得不任其責!』自王衍尚浮虛,山河淪喪,五胡亂華,清談誤國之論,不絕於耳。

  然推清談之始,原非止說玄理,亦有言國事者!

  魏晉之際,說『才性之辨』意在論選才,言『聖人體無』實有意於君臣。

  故而僅以三玄之學為清談,實在失之狹隘。

  所以我以為,方才所論南北形勢,亦是清談!

  今日以清談始,以清談終,甚快!

  王公子若能卒論,我當以此玉相酬!」

  庾易解下腰間的青色玉佩,向王揚出示。

  「此玉名為『滄溟』,是我隨身之物,王公子若不嫌棄,我便贈給公子!」

  滄溟玉狀如朱雀,溫潤無紋,其色淡素,似透非透。

  此玉一出,顏幼成便叫道:「好玉!真是好玉啊!」

  柳憕見一直淡然的庾易,也表現對王揚論斷的興趣,神色更沉。

  庾黔婁心中一驚,他知道王揚所論精妙,卻萬沒想到會得父親如此看重!

  謝星涵向王揚低聲道:「這是古玉,色謂『澄潭水蒼』,有價無市,快答應。」

  王揚看著那塊青玉和庾易一反常態的樣子,心中一動,便道:

  「那晚輩就斗膽狂言了。其二,守江必固荊襄。

  荊襄者,長江之脊背也。東援三吳,西控巴蜀,得之則可全東西之勢......」

  夜半闌珊,燈火通明,滿堂之上,四座寂靜,只有王揚一人之聲。

  「荊州制建康之上流,襄陽制荊州之上流。故武侯隆中之對,甚重荊襄!向北則連漢水、淯水以爭形勢。關羽自襄陽攻樊城,曹操失措,以襄陽之地,北接宛洛,可自此以潰中原腹心,雖魏武之善用兵,亦有不能抗者......」

  ......

  「山東、荊襄,猶江南兩翼!據山東可固淮泗上游,據荊襄可固長江上游。兩翼張,則江南之勢張!譬如徐達北伐——」

  「誰北伐???」

  王揚一時失言,竟把元明之際的例子都舉了出來,馬上改口道:

  「呃......徐......許是將來有一天,欲達北伐之全功。可從淮水出,先取山東,再略河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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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①傅斯年《夷夏東西說》開篇便說東漢以後常分南北,三代及三代以前,分東西。不管結論正確與否,此等見識,甚見氣魄。有的東西看著或許覺得簡單,但就這一層窗戶紙,可能上千年都沒被有捅破。所謂人人意中有,人人口中無,就是指這種情況。

  我們現在說地籍經常說你是南方人,我是北方人,以南北為要點作區分,但不是一直以來就是這樣的。兩漢時說「山東出相,山西出將。」函谷關、崤山至重,所以介紹地籍,常說關東關西,山東山西,東漢末年開始就逐漸演變成南北。東西魏的後三國時代,延伸至隋唐,都還存有這種東西劃分之餘風。

  ②清談與政治黨爭之關係,可參陳寅恪先生《書世說新語文學類鍾會撰四本論始畢條後》與唐長孺先生《魏晉才性論的政治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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