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郎看了一會兒,從裡衣中拉出一個掛在頸上的物件,然後微微低頭,解下脖後紅繩。
輕聲道:「伸手。」
王揚伸手去接,那件帶著女郎身體溫熱的物件落到王揚掌中。
想到自己的貼身之物現在被這個陌生男人握在手上,女郎心中突然覺得有些不自在,很快便把手收了回來。
王揚走到窗邊,對著窗子縫隙中透出的月光細細查看起來。
這是一方極為小巧的銅印,上呈拱形,也就是學術界所謂的「瓦鈕」。瓦鈕上還穿著紅繩。
印上刻著五字篆文——冠軍將軍章。
女郎深吸了一口氣道:「家父便是前冠軍將軍,領禁軍前軍主將,陳天福。」
王揚:誰???
見王揚沒反應,女郎不解:「你不驚訝?」
「呃.....」
我該驚訝?
可誰是陳天福我都不知道,驚訝什麼?
冠軍將軍這個官職倒是有點印象,但這個官具體有多大,王揚也沒什麼概念。但既然說是禁軍中的主將,那應該是不小了吧。
但南北朝時武將的地位不高,甚至被清流高門所歧視,比宋朝重文輕武還來得厲害。不過如果本身是世家大族領著武將的職銜,那就另當別論了。
門閥世族的時代就是這樣,一切以血統門第為核心。
陳姓,南朝有什麼士族姓陳嗎?
見王揚沉吟,女郎有些懷疑地問道:「你不知道我父親的事?」
王揚略顯尷尬:「抱歉,我一直沉心學問,不太知道朝中的事。」
女郎大感奇怪:「四年前的『上將棄市案』震動天下,你竟不知?」
「呃.....四年前我年紀尚幼,兩耳不聞窗外事......」
「那你總知道唐宇之之亂吧。」
王揚:( ̄▽ ̄)
女郎愕然:「你連唐宇之叛亂的事都不知道?」
王揚聽女郎語氣,估計這是一件眾所周知的事,自己一問三不知可能確實有點說不過去,只能努力找補道:
「我當時太專心學問......」
見女郎目露疑慮之色,王揚馬上道:「古時董仲舒治學,三年不窺園!我前幾年也是這樣,還請陳姑娘多擔待!」
哦,原來是個不通世事的書生。
但怎麼總覺得這小子有些不老實呢?
......
「永明三年冬,富陽人唐宇之因抗檢籍之政,聚眾為亂。
三吳響應,聲勢浩大,連下桐廬、錢塘、鹽官、餘杭數十城,殺東陽太守、宗室蕭崇之,官軍不能抗。
四年春,於錢塘稱帝,竊稱吳國,偽年號興平——」
造反一年都不到就稱帝?
王揚聽到這兒搖搖頭。
只聽女郎續道:
「宇之勢盛,地方難制,天子以冠軍將軍陳天福為前軍將軍,任主帥;以中宿縣子爵劉明徹為左軍將軍,為副將;率宿衛禁軍前、左兩軍平叛。
軍至錢塘,大破宇之,乘勝進兵,平定諸郡縣,傳宇之之首至於京都。」
女郎說到兒便停住,王揚見對方不再說話,問道:「後來呢?」
「後來......後來禁軍於平叛之餘,大肆搶掠,搜金刮銀,不分士庶。三吳之地,所過狼藉。百姓怨聲載道,士族群議洶洶。
此案上達天聽,朝廷追查,言陳天福為斂財,縱兵劫掠,又將所掠財物,偷運回京。
天子震怒,判陳天福斬首棄市,曝屍於街,劉明徹免官削爵,付東冶為奴......」
女郎說到這兒,聲音微啞。
原來如此。
我說她身上怎麼總有股冷冰冰的決然意味,看她年紀和謝星涵應該差不多大,四年前父親慘死,也算是童年創傷了吧。
女郎頓了一下,面無表情地問道:「你是不是認為我父親死有餘辜?」
王揚心道:這......確實不冤.....
「但我告訴你,我父親是被冤枉的。」
「冤枉的?」
「是。我家雖不是大富之家,但也不缺錢用。
父親生活規律,不講吃穿,除了好武好馬,也沒有什麼嗜好。
自我母親去世後,不僅沒有再娶,連妾都沒納過。
家裡根本就沒有要用錢的地方,他劫掠做什麼?
況且他治軍一向很嚴,還常和我說京中高官貴戚很多,告誡我凡事忍讓,總無大錯。所以他平日行事規矩低調,從不與人發生牴牾。
這樣的人說他縱兵劫掠,還把幾大車的財物偷運回京,無論如何我也不信。」
王揚想了想,問道:「你說令尊是冤枉,有證據嗎?」
「沒有證據,但我知道,阿爹絕不會做這種事!並且有一個疑點,我父親在斬首前就已經死了。官府推定,認為他怕牽連親屬,畏罪自殺。」
王揚疑惑道:「自殺還能斬首?」
「民怨沸騰,公開處斬以示交待。」女郎平靜說道。
「抱歉。」
「沒什麼好抱歉的。人都死了,再殺幾次都一樣。」
王揚沉默了一會兒,問道:「你懷疑你父親不是自殺?」
「......我......不知道。父親的確可能為了避免牽連而自殺,因為如果最後被定的是劫罪,那麼我按律會被罰入兵籍。」
王揚點頭道:「齊律劫罪,同籍期親補兵。牽連的不光是你,還有你的叔伯姑嫂,堂兄姐妹。」
「你通刑律?」女郎有些意外。
「略懂而已。」王揚暗暗提醒自己,齊律得繼續鑽下下去才是,轉而問道:「既然你認為令尊有可能自盡,為什麼又說這是疑點呢?」
「如果是普通的案子,查實未清,以我父親的官階,自盡之後的確有可能不議罪。但此案如此震動,父親當真以為一死便可以了罪?總不會是想以一死求得天子的同情吧。」
女郎聲線清冷,語氣中微現嘲諷之意:
「不過天子或許真的給這個昔日愛將留了那麼一點同情。
定案後我被判罰沒為官奴,但有司竟破天荒地准許我依三品官女之例,贖金抵罪。
沒有上面旨意,他們怎麼可能這麼好心?
當然,也可能只是想要錢罷了。」
王揚心道:原來南齊時也有贖金抵罪的制度,看來多存錢還是非常必要的。只是不知道贖金的具體標準是多少。
「我交了贖金,幾年來查訪父親的親信舊部,發現他們或死或貶,或逃或散,幾乎沒有過得好的,只有一個人例外......」
王揚心中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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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不少書中把「唐宇之」誤寫成「唐寓之」,這是古代「宇」的異體字「㝢」和「寓」形近,傳寫訛誤造成的。所以不少古本也是錯的,以錯傳錯,逐漸流衍開來,以致於唐寓之反倒成了流行的寫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