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軍士嬉笑之時,弓箭也不再瞄準三人,壯漢敢想敢幹,突然拔腿向西跑去,口中大喊:「快向東跑!你們把錢藏好!」
這一句話就包含了兩層用心,一是讓王揚和俊少年向東跑,分散軍士們的注意力。二是暗示軍士:王揚兩人身上有錢,比自己更有追捕價值。
壯漢想得倒是不錯,可實際操作起來卻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首先俊少年被嚇急了,哪還分得清東南西北,直接跟在壯漢身後跑。
其次王揚站在原地沒有動,不是他不想逃,而是他覺得對方有九個人,並且還帶著弓箭,成功逃脫的機率太小。
最後是壯漢低估了軍士的反應速度和冷兵器的厲害。
他剛跑出幾步,一支利箭已射到腳前!
壯漢條件反射般舉起雙手,不敢再跑。俊少年也嚇得站住。
「跑啊!接著跑啊!這是桑木弓,你再跑二十步也能把你當兔子射!兩個兔崽子敢跑?瞧老子怎麼弄你們!」
什長一指,四個軍士快步上前,兩人一組,一左一右粗暴地按住壯漢、俊少年,壯漢喊道:「我會製鹽!制精鹽!我能——啊!」
話還被說完,小腹就被刀柄重重地砸了一下。頓時疼得直不起腰來。
在壯漢叫喊的同時,俊少年也在喊:「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
然後他就遭受了和壯漢類似的命運,嘴巴便被刀柄狠狠地砸了一下,嘴唇一下子就腫了,牙齒上滿是鮮血。
他怎麼也想不通,為什麼別人穿越能風流快活,到自己這兒卻成了這麼個模樣!自己明明是主角啊!
「他倆喊什麼?」什長疑惑道。
身邊執矛的黑面漢也是一臉費解:「好像一個說他是賣鹽的?另一個在念歌詞?」
所謂「媚眼做給瞎子看」,兩個穿越者各呼「絕技」,換來的不是「垂青」,而是「錘爆」。這原因不僅僅在軍士們的「粗人」身份,還有時代原因。
在當時,尋常百姓所知鹽的種類大多不過黃鹽、白鹽兩種,依照具體形態則有末鹽、顆鹽、散鹽、大鹽之分。哪有什麼精不精鹽的概念?不僅是沒概念,而是當時壓根就沒有「精鹽」這個詞。
如果把現代精鹽拿到這些士兵的面前,那自然會被他們視作「好東西」,可僅憑口說,就別怪這些「土包子們」無法「領會精神」了。
至於杜甫的《登高》,自是高絕千古之作。可惜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詩體以四、五言為正,五言詩尤其大行於世,而七言則多是樂府歌謠之辭。雖偶有文士正經創作七言詩,卻如滄海一粟,無論質量與數量,都遠不能和五言詩相抗。
可若是有通詩者在此,也說不定會想聽俊少年繼續背下去,但在場軍士都是糙漢,連其中識得不少字的執矛黑漢都聽不出詩中意蘊,更遑論他人了。
什長指了指王揚:「把這個也抓起來。這個比較乖巧,隊主肯定喜歡。」
兩名軍士大步走向王揚,伸出大手就向王揚手臂抓去!
王揚臉色一變,退後一步,瞪圓雙眼,用盡全身力氣,大聲吼道:「我乃琅琊王氏子,犯我者,族之!」
王揚這一聲吼醞釀了許久,也做好了「不成功,則成仁」的準備。譬若野狼窮途,困獸猶鬥,在絕境中迸發出難以想像的力量,是以聲如霹靂之音,氣似虎豹之吼,震得兩名軍士一愣。
所謂「族之」就是滅族的意思,王揚的一句喊如同扔出了個炸彈,把眾人都炸蒙了。
所有人看向王揚,一時間竟沒人說話。
撒這個謊王揚是做過思量的。
之前他通過音韻學判斷出所處時代為中古,剛才那人又說「北諜」如何如何,所以很可能處於南北對立的時代。而自己所處之位置,正是南國領土。
雖然三國時代的東吳也屬於南北對立的情況,唐末五代也曾出現過南北對峙的格局,但從時間上來說,都不如南北朝時段來得長。所以從概率的角度,他把寶壓到了南北朝上。
南北朝是士族門閥的時代,貴庶之隔極嚴,高門子弟呼風喚雨,凡庶賤民奔走如牛馬。如果能成功假冒士族,必能震懾軍士!
可江南高門多矣,王謝袁蕭,顧陸朱張,能列出長長一大串來,到底選擇冒充哪一族呢?
王揚認為,既然左右都是假冒,那不如就直接假冒江左第一高門——琅琊王氏!
他記得毛漢光在《兩晉南北朝士族政治之研究》中曾統計過東晉南朝五品以上官員的出身,其中數量最多的便是琅琊王氏!
從東晉到南陳,士族之政治地位有起有落,但琅琊王氏始終是當之無愧的一流高門。
冒姓琅琊,最為保險。
當然,所謂「保險」也只是相對而言。
若此時正值東晉王敦造反之時,王導帶王氏子弟請罪闕下;又或者是東吳孫氏治下,那冒充琅琊王氏說不定得不償失。
更何況高門士族,都有譜牒戶籍,哪有這麼好冒充的!
再說王揚連身處的具體朝代都不知道,又如何能編造細節?
總而言之,此中風險,實在不小。可王揚為保住菊花不謝,情急之下,也只能硬著頭皮,行險一搏了。
什長呆了一呆,最先憋不住笑出聲來。如果他嘴裡有水,絕對能噴出老遠。
眾軍士也不約而同地哈哈大笑,仿佛王揚就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什長笑彎了腰,指著王揚:「你......你他娘的還真敢編!就你這窮樣兒,再過八輩子也投生不到王家哈哈哈哈哈!」
王揚聽了什長的話首先鬆了氣,他最擔心的是這些人根本沒聽說過什麼琅琊王氏。現在眾軍士的反應說明,他的寶押對了!
自己穿越的時代,正是東晉南朝!
可所謂「人靠衣裝馬靠鞍」,王揚穿得實在太破,腰間連腰帶都沒有隻系了一條麻繩,別說琅琊王氏,就是尋常百姓穿的也比王揚好。如果不能合理地解釋穿著問題,這個戲就沒辦法唱下去。
王揚冷笑一聲:「我窮?我家隨便一棵珊瑚樹就夠買你們所有人的命,你說我窮?」
他很隨意地看了眼自己的衣服,緩緩道:「這身衣服是我為了躲避賊人換的,你們不觀人而觀衣,也難怪有眼無珠了。」說完搖頭嘆息。
「老子沒工夫聽你扯蛋!」什長把臉一板,「老三,丁九,按住他,再扇他兩個嘴巴!」
兩名軍士逼向王揚,王揚站立不動,冷笑道:「你們兩個如果想被夷滅三族,那就來吧。」
老三和丁九見王揚不動如山,言之鑿鑿的樣子,有些遲疑。
什長罵道:「你們傻了!還信他?就算真的是琅琊王氏,也不能滅人全族!這擺明了是刁民冒充!這麼簡單的道理,你們看不出來?」
「哈哈哈哈!」王揚仰天大笑,彷佛什長說了什麼天大的笑話。
而事實上,說笑話的是王揚,什長說的是對的。
王揚不得不承認自己說「滅族」的這個話有點過了。只是當時實在太害怕了,又想立即震懾住軍士,所以才用滅族的話來嚇人。如果有足夠準備的時間,他絕對會把謊話編得更妥帖一些。可當時情況緊急,實在沒辦法細細思量。
現在,他必須把這個謊說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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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中古史料中「琅琊」常寫作「琅邪」,《說文解字》言「邪,琅邪郡。從邑牙聲。」邪的發音同琊(ya),為了行文便利,統一寫成「琅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