驕陽似火,石窟清涼。
窟內洞壁穹窿,宛如屋廈;峭壁蜿蜒,分出斗室。
室里泉鳴幽幽,水聲琅琅。
水光岩影之中,一方方石沼水潭,霧氣氤氳。水潭間以石屏相隔,屏上懸有紗幔,幔下鋪設竹蓆,竟是一個半天然的溫泉浴場!
浴場深處,辟有幾座單獨的石洞,洞裡白石方池,水清可鑑。日光透著石竅天窗,在水中投下變幻的光影,仿佛碎金浮沉,明燦奪目。
其中一座方池內,王揚和樂龐一東一西,身子泡在水下,仰頭靠在池璧上,閉著眼,一臉愜意模樣。
「我這邊又進熱水了......嘶......哦——」
樂小胖先是深吸一口氣,然後緩緩吐出,最後發出滿足又誇張的呼叫,仿佛連骨頭都泡酥了。
王揚笑道:「你至於——呃......啊——」
話還沒說完,王揚這邊水溫陡升,忍不出從胸腔深處溢出一聲慵懶的低吟,好像脫胎換肉,全身都被仙法過了一遍。
樂小胖頓時止不住笑:「兄弟,你這叫得比我銷魂啊!」
王揚沒睜眼,艱難地調整了一下靠姿,拖著長聲道:
「我這一叫,二十幾年的功力,你,自然是,比不了的......」
樂小胖笑道:「你從出生算也沒有二十幾年啊。」
王揚信口說:「前世也在修行嘛。」
小胖大笑:「人家高僧前世修行佛法,到你這兒就修這個啊!!」
王揚依舊閉著眼,嘴角帶著笑意,慢悠悠說道:
「佛門有『金剛獅子吼』,我修的這叫『暖玉銷魂吟』。講究的是以水溫為引,以身心為器,吟出天地間的至柔至暖。像你這般粗獷的叫法,那是連門檻也摸不到的。」
樂小胖笑出豬叫聲。池邊幾位美婢都忍俊不禁。
樂龐遊了兩趟往返,回到池邊,早有美婢端著切好的甜瓜、涼茶,送到他面前。
小胖吃了幾塊瓜,喝了半盞茶,向王揚道:
「這兒吧,雖然不如『宜都二湯』精好,但勝在是石窟里,暑天也能泡。整個荊州暑天能泡溫泉的,也就這一家了。不過和佷山泉、夷陵泉比,確實差點意思。等入了冬,咱倆去宜都,好好泡一次。」
王揚睜開眼睛:「行,最好等雪天,雪天泡有意思。」
樂小胖小吸了一口氣:「雪天泡溫泉?」
王揚接過婢女送來的巾帕,擦擦臉,又飲了一口冰橙漿(加蜜與水的橙汁),沉吟道:
「溫泉里觀雪,細沙灘上看海,夜晚山亭里聽溪,冷雨敲窗時讀書,皆『好消遣』也。」
樂小胖嘖嘖道:「不行不行,我得把這段背下來!哪天在我爹面前露個臉.....誒?那個詞是啥來著???」
樂小胖想了想,拍手道:「對,是裝比!哪天在我爹面前裝個比。」
王揚驚異地看著小胖:「你這裝和比中間用的這個『個』字,很有靈性啊!」
小胖歡喜道:「是嗎?我用詞也很有靈性對不對?」
王揚笑道:「相當有靈性!」
美婢從王揚手中接過酒杯,說道:「公子如果喜歡風景,浴後可以登岩,山上有環雲峰、御風台,景色很好的。也可以指定我們這兒的人作嚮導,相隨服侍。」
美婢說完,狀似怯怯地低下頭。
樂小胖道:「咱去不?」
王揚知道孔長瑜今天會來找他,說不定這會兒已經到了,微微一笑說:「去。我今天不急。」
「好!」樂小胖撫掌擊水,隨即遲疑道:「但咱得吃飯啊,可這兒廚子可一般,四果八餚的,沒什麼吃頭。」
王揚想了想,向婢女說:「你叫人做些時蔬野味,樣式不拘,只撿新鮮的、拿手的來,然後送到山上,我們在山上吃。」
然後問樂小胖:「想喝什麼酒?」
小胖看向王揚:「要不竹葉?」
婢女抱歉道:「這兒沒有竹葉酒,不過有新熟的綠醅。」
王揚道:「就這個吧。」
婢女嬌嬌弱弱地行了個禮,便去安排。
小胖一臉憾色:
「這兒的廚子手藝確實一般,做不了什麼精緻菜餚,並且也沒個美姬彈琴唱曲......唉,本來想請你吃香雪樓的。」
王揚笑道:
「咱們攜酒上山,對景下箸,吃的就是個野趣。菜太精緻,反而不諧。鶯啼鳥囀,堪成主賓之歡;草媚花醉,可比嬌姬在側。至於廚子手藝如何,也就別太計較了。」
樂小胖瞪大眼睛:「我的天,有才華是好啊,菜不行都能說個出花樣來......」
王揚雙肘向後搭在池邊上,懶洋洋地嘆了口氣:「主要昨天連吃兩頓香雪樓,吃得有點膩了.....」
小胖鼻息倒抽,側目看了看王揚,認真問道:
「你實話實說,剛才是不是在裝比?」
王揚笑著遣退幾名侍候的婢女。游到小胖身邊,一臉八卦的表情:
「我聽何三郎說,放眼江陵,他是最早知道『帝京三姝』的,城裡追捧三姝,都是他帶起來的。」
樂小胖猛地從水裡坐直了身子,濺起一片水花:
「他放屁!
他連荊州都沒出過,他知道個鳥啊!
我是在丹陽長大的,我聽說三姝的時候,他還在玩泥巴呢!
他的消息都是轉了三四手的,也就蒙蒙沒見過世面的小孩兒,
像我這種真正懂行的,包括殷小五,我們之間對談,他都插不上話!」
懂行.......對談........
可以可以,果然專業。
王揚忍住笑:「那我問你,謝四娘子有個蕭的朋友,你聽說過嗎?」
要打聽idol的信息,那問粉頭子准沒錯。
謝星涵雖然不是idol,但她名氣大啊,所以王揚得到「蕭」姓線索後,第一時間就想到了樂小胖這個「追星少年」。
「蘭陵蕭?」
「應該是吧。」
「那多了去了!光宗室女就好幾個呢!長城公主也和她相熟啊,也姓蕭。」
王揚心中一動,問道:
「長城公主?學問廣博嗎?」
難道她是公主?
「這個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公主想和謝四娘子清談,謝四娘子怎麼都不肯。」
王揚想了想又問:「公主貌美嗎?美得傾國傾城的那種。」
樂小胖撓撓頭:「這個我不也太清楚。但既然沒入帝京三姝,就應該就沒那麼美吧。不過你要說傾國傾城......」
樂小胖像是被點燃的蠟燭,整個人都精神了幾分,神色興奮道:
「那還得是帝京三姝啊!單出任何一個,吊打,是這個詞吧?」
王揚笑著點頭。
樂小胖神情自豪,一揮手,語氣激昻:「單出她們任何一個,吊打北虜彭城長公主!」
王揚笑得捂臉,樂小胖道:「你笑什麼,這是真的!偽彭城長公主號稱艷冠天下,見了三姝畫像還不是連飯都吃不下!」
王揚對那個畫像吊打的故事可謂記憶猶新,也不想破壞樂小胖的信念感,笑道:「是是是,我朝氣象,自然不是北虜能比的。」
樂小胖洋洋得意:「那是自然!誒?三姝之一,西昌侯女,就是姓蕭,和謝娘子是閨中密友。」
王揚眼睛一亮:「這個西昌侯是?」
「蕭鸞,蕭賢相,皇上堂弟,封西昌侯,鐵桿太子黨,現在好像不是尚書右僕射就是左僕射,記不清了。他的事我不太了解,但他女兒吧.....」
樂小胖雙手掰在一起,興致勃勃:
「據說蕭娘子小時聰明絕頂,八歲那年,一人同時和四個人下棋,結果四局全盛,有神童之稱!文章讀過一遍,就能成誦!但好像在母親過世後性情一變,不喜交遊,宴會很少參加,也不和人清談,似乎不通詩賦?總之才名不太顯,性子冷淡。帝京三姝中就屬她信息最少。
傳言倒是有不少,有說她有宿疾在身,所以很少赴宴;有說她生活豪奢,故而不被西昌侯所喜,禁止她外出;還有說她出門少是因為閉門在家博覽群書,王文憲公曾服其博學,這個說實話就誇張了,其實我一直想有機會求證一下,可是文憲公已經去世了,不過我可以找......」
王揚聽著樂小胖眉飛色舞說著各種軼事傳聞,嘴角緩緩勾出一個弧度。
蕭娘子是嗎?
嘿嘿,
抓住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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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①當時尚書僕射也稱宰相,所以蕭鸞雖然還沒做到尚書令,已有相名。對南朝宰相稱呼感興趣的可以參看祝總斌先生的《兩漢魏晉南北朝宰相制度研究》。
②熊會貞注《水經注》:「《初學記》引《荊州記》:『佷山縣出溫泉。』又引袁山松《宜都山川記》,佷山縣有溫泉注大溪,夏才暖,冬則大熱,上常有霧氣,百病久疾,入此水多愈。」(《水經註疏·夷水》)
李賢注《後漢書》引《荊州圖》曰:「夷陵縣西有溫泉。古老相傳,此泉元出鹽,於今水有鹽氣。」(《後漢書·南蠻西南夷傳》)
此時夷陵、佷山二縣都屬荊州宜都郡轄下,所以小胖說「宜都二湯」,湯就是湯泉的意思。
陳寅恪先生在《元白詩箋證稿》中言:「溫泉療疾之風氣,本盛行於北朝貴族間。唐世溫泉宮之建置,不過承襲北朝習俗之一而已。」此論在學界很是流行。所以有專門論述北朝溫泉的學術成果,可於南朝溫泉則無人措意。
但其實南朝溫泉也有不少,並且也有療疾之觀念。比如之前小胖提到的佷山泉。只是一來數量不及北朝多,二來文獻不集中,所以顯得零散不成體系。
Ps.可能有的讀者會好奇,為什麼我在尾注和【作者說】里引用史料時,有時會轉引。比如《後漢書》引《荊州圖》雲巴拉巴拉,直接說《荊州圖》雲不就得了,幹嘛要加《後漢書》呢?
文獻轉引一般有三種情況:
第一、文獻如今已經佚失,只能托他書而傳,比如《初學記》引《荊州記》,荊州記現在已經看不到了,我們引用的這條《荊州記》是被保存在《初學記》里的,那麼我們現在引的就是《初學記》的轉引版本,而非原始版本,所以要寫明出處,方便核對和比較。這是不隱其始。
第二、有前輩學者進行過學術性的總結,比如熊會貞注《水經注》時拈出《初學記》引《荊州記》云云,我們既然看到了不能假裝沒看到,轉而自己直接引用《初學記》,這就是隱了前輩學者的功而為己用,雖然算不上剽竊,但也接近了。所以要寫明從哪個學人的哪本書上引的,這是不隱其功。
第三、古籍中引用了某書,比如《淵鑒類函》引《皇明政要》如何如何,我們因為不知道《皇明政要》現在是否存在,又或者不便亦或懶得去核對《皇明政要》原文,所以轉引,雖然略嫌疏懶,但勝在老實,保持學術引用的透明性和誠實性,這是不隱其源。
本書尾注涉及引用的情形,或一或二。【作者說】里專列古文獻,所以那裡面涉及到的轉引,都是第一種情況。